钟小北拿开宜殊的手臂,白皙的手指摸我的脸,好凉。我握住他的手指:“和尚,我好像真喝醉了。你真聪明,一下就看出来。”
“不会软的。”钟小北没有笑,没有疏离的、轻浮的或者躲闪的神色。钟小北好陌生,他的眼睛里有压抑的痛苦,全都能传到我的眼睛里。
“和尚别难过。”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的脸好热,眼皮重重的。
“她都看得出来,小北,”宜殊好像点了一支烟,“你别忘了菲林。”
“不会手软的,宜殊,我不会的。”钟小北的目光好深邃,他的手在颤抖,他怎么了?我很担心。
“宜殊,和尚又不开心了,你劝劝他。”我的声音落到耳朵里,软糯糯的,真是讨厌。和尚一定是讨厌我的声音,所以才不开心。
宜殊在我身后笑开了,花枝招展。钟小北狠狠地干了两杯红酒,嘴角有酒渍流下来。
什么人走过来,喊我的名字。
“小月,”他说,“不是让你别再喝酒了?”
我晕沉沉地抬起头,似乎是周汀文。
“我记得的。不知怎么又喝了两杯,我错了。”软糯糯的声音好讨厌。
“开心,就应该喝酒。”宜殊拿起红酒,又给我倒了半杯,“帅哥,一起吗?”
宜殊的声音多好听!我真是羡慕!可是我只说:“谢谢汀文哥关心我。”
“要我送你回去吗?”周汀文问。
我脑子有点转不过来,就皱着眉问:“和尚为什么不送我回去?”
钟小北一直不说话。他在想什么?我不知道。难道真的这么讨厌我的声音,不愿意送我回去了?我心里很难过,似乎被很重要的人嫌弃了。
和尚终于张口了:“有我在,不劳烦周总。您请便。”
终于舒了一口气,我笑着对周汀文说:“汀文哥,和尚送我呢。谢谢汀文哥。”
周汀文似乎点了点头,表情很模糊,他拿起我的酒杯饮尽:“小月,别再喝酒了。”
钟小北把我的手捏的好疼,我说“好”。
后来,周汀文走了。我的神志越来越模糊,我感觉自己醉的很深。从来没有醉的这么深,这么舒服。整个世界都飘飘荡荡的,心情极好,空气极新鲜。去卫生间时,洗手池前的大镜子里,和宜殊手拉着手的那个我极美。
宜殊似乎又劝我喝酒,被钟小北夺了杯子。他们似乎吵了两句,宜殊走了。
“怎么了?”我问。
钟小北脸色苍白,他颤抖着嘴唇对我说:“这是你应得的,可是,我怎么办?”
什么什么,我听不懂。我想起上一次喝酒的样子。那是去年过生日的时候,那么多人醉得张牙舞爪,只有我安安静静,得意地说:“我酒量最差,酒品最好。”
“你有罪吗?”钟小北眯着眼睛。
我的心脏和记忆撞击,我不知道是记忆还是梦。好的心情都没了,我变得恐慌,几乎哭出来:“和尚,和尚,别这么问。”
钟小北把我的胳膊挂在脖子上,跌得撞撞往出走:“为什么不能问?”
灯光暗下来,昏黄一片。我们走到哪里了?为什么身边都没有人?我只听到我们两个跌跌撞撞的脚步声,像姐姐拐杖柱地的声音一样让我心慌。这条路怎么这么长?和尚怎么这么凶?为什么这样责问我?我有罪吗?我有罪的。我的姐姐,你在哪儿?你原谅我了吗?
黑暗的地方,没有一丝光亮。这是哪里?
钟小北的手推得很用力,我倒在出奇松软的地方,松软,温暖,舒适,最容易勾起噩梦。我不能入睡。否则,姐姐会来找我,带着“邦”“邦”的拐杖的声音,有石膏,有血,有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有怨毒的眼神。
“姐姐……”我哭出来。
什么东西压在我的身上,我推不开,然后隐隐看见钟小北的脸。他的眼睛半眯着,冷冷的,睫毛簌簌抖动。他冰凉的手指抚摸我的脸,“你还记得你有姐姐?”
“我对不起姐姐。”我抓住钟小北的手,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急促地说,“和尚,和尚,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没告诉过别人,我告诉你……”
“好,你说。”钟小北声音淡淡的,我拉住他领口的衣襟,靠上去,近一点,再近一点,越近越好。我说:“再紧一点,抱得再紧一点,求你。”
我的眼泪沾湿了他的衣服,他的胸口湿了一片。他似乎把我抱得很紧。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如果我说了,我会失去这个拥抱吗?
“我有罪……我为什么那么做……我找不到她……你砍断我的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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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梦到姐姐了。
姐姐还穿着那件宽松的、褪色的红裙子,脚下是一双破旧的运动鞋。她站在我面前,眼神幽幽地:“小小,我又来了。”
我看到她的运动鞋,好开心。我想说:“你的腿好了?”可是我不敢问。我知道,这都是假的,她的腿没好,只要我问出口,她就会踢掉鞋子,给我看她带着石膏的血,就像以往的梦一样。她会说:“看到我这样,你开心了?”
我痛苦地抱着头,蹲下去,我的心像被弩钝的石器缓缓地刺痛:“我错了,我错了……”
褪色的红裙子飘过来,运动鞋出现在眼前。左边的鞋子渗出了血。“你有罪吗?”她的声音与钟小北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我跪在地上:“我有罪。”
“你抢了我的生活,你的快乐都是我的。小小,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你砍断我的腿吧,求你了,姐姐,你砍断我的腿吧。”我的手上忽然出现一把刀,我颤抖着手,递给她,“你砍断我的腿吧,砍断它。”
姐姐的把刀扔到一边,她双目赤红,歇斯底里:“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什么都被你抢走了!都被你抢走了!”
“我什么都还给你,我都还给你。我把我的腿还给你,把妈妈还给你,把什么都还给你……你原谅我,好吗?姐姐,我好想你,我真的后悔了,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求你,我什么都还给你……我去找过你,我找不到你……他们说你来了哈尔滨……”我抱住她的腿。她左脚流了很多血,溢满运动鞋上所有纹络,黑中带红的血,浓重的腥臭味,我的心抖成一团,我的泪汹涌而下。
她踢掉鞋子,石膏破裂,她的脚不是脚,是粘着石膏碎片的粘稠狰狞的血柱。血流了一地,她右脚的鞋子上、我的腿上、膝盖上、手上,到处都是血。我全身都在战栗,捂住我的脸:“不要……不……”
“你有罪。”她的声音凄厉得像一个冤魂。
“我有罪。”空气好稀薄,我大口大口地喘息,血从我的脸上往下滴,血腥味让我恶心。
“你——有——罪——”回声在黑夜里游荡。
我终于无法忍受,四脚并用地向前爬,颤抖地将把那把刀握在手里,朝腿上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