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点头应是。松井浩二却高兴得什么似的,能进家门,总不枉他在门外站了一个多小时。
泡上茶,落了座,松井浩二跟孩子聊天,自来熟。只是他中国话说得绊绊咔咔,他说得费劲,听得也费劲。孩子不由皱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松井浩二啧啧称奇。这孩子年龄虽小,口风却很紧。说得虽多,不过是些他叫什么,在哪上学,学的什么之类的。一旦说到古曲之类,他就不说了。
让他气闷。
他环视四周,屋里的陈设很简单。冲门靠墙放着八仙桌。桌两边是两把圈椅。圈椅扶手处磨得光滑,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墙上挂着一副画,画的是“老君出关图”。图两边挂着一副对联,写的是“天地无私为善自然获福,圣贤有教修身可以齐家”。
松井浩二汉语算不得精通,可也觉得,这画着对联与众不同。
靠墙另一边,是一个电视柜,做工粗糙,看起来是自己打的。电视柜分两层,下层是茶壶茶碗,筷子盘子,上层是个19寸熊猫牌黑白电视机。
正对电视柜的,是一张双人床,床上铺着不知用了多久的大红牡丹床单。紧靠床,放着两张条凳。条凳下,放着几个马扎。靠着条凳,是一个铁箱。铁箱里放着块煤。另一边是一炉子,正烧着水。
除了墙上挂着的那副画,这陈设跟中国许多家里的没什么区别,更没看出哪里有古曲的样子来。
莫非今回得白来一趟?他不由沮丧。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拍门声。孩子连忙去开门。松井浩二跟去看,见是陈老师买粉笔回来了。
“还没走啊,”陈老师见这RB人还在,笑说:“里面座。哪有客人出来迎主人的?”收拾停当了,又让孩子沏了茶,陈老师笑问:“吃饭了么?有住处么?”
松井浩二摇头。
“去,”陈先生指着厨房对孩子说:“锅里还有点剩的,热热给盛来。”又笑对松井浩二:“小门小户的没啥好东西。”
松井浩二连道不敢。
见陈先生热情,松井浩二拿出一个名片夹,从中抽出一个名片,站起来九十度鞠躬双手呈上。
见这RB人这么郑重,陈老师被唬得一跳,连忙也双手接过,打眼一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日文,只认识“音乐”、“事务所”几个字。
“我地,霓虹音乐与中国音乐交流得死。”松井浩二在一边介绍:“我地师父,中国地,来过,四十年前。斗琴地,一位琵琶师,惨败。我地师父,后人地寻找。中国琴技地,希望再看到。”
陈老师心里捋了捋,明白了。他是说,他的师父四十年前来过中国。看样子他师父也是这行人,来了中国不敢寂寞就到处斗琴,后来惨败在一个谈琵琶的人手里。现在人老了,还是不甘心,让他徒弟来中国寻那人后人,就不知道是要一雪前耻呢还是干啥。
“那人谁啊。”他有些好奇。
松井浩二想了想,说:“卫佳林。”
陈老师一听名字,浑身一哆嗦,抬头看了他一眼,从别处拿了张纸递给他:“哪三个字,写出来。”
松井浩二觉得陈老师的态度比刚才冷淡了好多。虽搞不明白,也依言将三字些了出来。陈老师看了,心说果然是那三字,又问:“这人说不定我认识,可有那人照片?”
松井浩二听了一喜。临行前老师说这里是王佳林的家乡,说不定能找到他。他本来不以为然,时间太长了。不想运气不错,先是找到了疑似古曲传承,接着连王佳林都有着落了。
“有!有!”他打开行李箱,从中拿出一个相框,里面镶嵌着一张古老的黑白相片。
相片中一人穿着一口钟,瘦瘦高高的。一人穿着RB军服,带着军帽,圆边黑框眼睛,看起来像个军官。两人站在一栋欧式建筑前面。那欧式建筑墙面上,挂着一张太阳旗。
陈老师看着照片中那个中国人,觉得心被什么扯动了似的。过了好半晌,他一口喝干茶,回过神来,发现脸面上湿湿的,才发现自己竟落泪了。
松井浩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先生是……”
陈老师递过了照片,顺手抹了泪痕:“你白跑一趟。”
松井浩二一惊:“怎么?”
陈老师冷笑:“他死了。四十年前,他被政府处死,罪名是汉奸卖国贼!”
松井浩二一阵尴尬:“那他地徒弟地,有?”
陈老师摇头说:“他那些徒弟,恨不得跟他撇清关系。兴许有,只是没人知道。”
松井浩二一脸难以理解:“耸那?”
两人又说了会儿闲话,陈老师见天色晚了,问浩二有住的地方没有。浩二说没有。他便将东边屋子收拾出来,让他睡一晚。
如此又忙活了好一会儿,松井浩二才睡下。但躺床上却睡不着,一来身下这床就一床板铺着薄薄的床单,硬不说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二来,也是今天发生的事太多,如今夜深人静,让他心中不能平静。
陈老师定然跟卫佳林有关系,结合村民说他会弹琴谈古曲,说不定是跟卫佳林一个师门的。若不能将卫佳林带回去,若能让陈老师去趟RB,也是不错。
只是陈老师似乎不愿多谈,屋里陈设也不像个音乐家,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却在此时,隐约的听见音乐声。松井浩二一个激灵坐起来,侧耳细听。那音乐声虽小,却真真切切。他一阵兴奋,连忙传来衣服,蹑手蹑脚地出门。
顺着音乐声寻过去,来到西边屋子。他凑在窗户上细听,音乐就是在这间屋子中穿出来的。曲子听起来极为清幽,声调不大,难怪明明距离这么近,却听得这么细小。
松井浩二脑海中浮现出几种中国乐器,都不太像。RB乐器里音调上倒有些像的,可绝没有这等韵味。他心中像猫爪一样地痒,只想着开门,一睹其真面目。
一曲罢,屋里有人说话:“松井先生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吧。”
松井浩二先是一愣,随之大喜,仔细整理了衣服,双手推开门进去。还未进门,便闻到淡淡的香味。推门进去,屋内陈设一目了然。
一张桌子,大约只到人膝盖高度,胳膊宽,一人多长。桌子上放着一件乐器,像是汉筝,可又似是而非。桌子角落里放着香炉。香炉里正升起袅袅青烟来。香味便是从中而来。
靠墙放着一个柜子,不知里面放着什么。柜子往上,墙上挂着一副人物画,穿着清朝服饰,是个古人。
“这是师祖。”陈老师见他看墙上画,解释说:“清朝时候是宫廷乐师。民国之后,就在天桥摆摊卖艺,收了几个徒弟。”
松井浩二不由肃然起敬。
正在此时,陈老师拨动琴弦,弹奏出一首古曲。松井浩二仔细辨别,是极为著名的梅花三弄。夜静更深,琴曲似流水如微风荡漾开去,此时说话简直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他闭了嘴,闭了眼,静静听着。
他突然想到师父对卫佳林演奏的评价:如闻天籁。或许就是这样吧。
不知什么时候,一曲梅花三弄弹奏完毕。松井浩二睁眼,心神却久久回不来,恍惚还在曲子中荡漾。他站起来,冲着陈老师九十度鞠躬:“曲子地,非常美妙,荣幸得死。”
陈老师唬得连忙摆手,不明白这RB人干嘛一惊一乍的,嘴里只不住的说:“可当不起,可当不起。”
松井浩二没接话茬,只依旧保持90度模样:“我地师父,你地,邀请,演出,去RB。”
陈老师有些懵:“什么?”
松井浩二放慢了语速,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我代表我地师父邀请您去RB演出。”
陈老师笑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惜家里还有孩子,这可出不了院门。”这就算婉拒了。
但松井浩二没听出其中意思似的,笑说:“孩子地,一块去。见世面得死。”
陈老师神情冷淡,收拾了琴:“天色不早了,松井先生该睡觉了。”
松井浩二一看,知陈老师下定了决心难以改变,不由沮丧,鞠躬行礼缓缓退了出去。
他走了没多久,孩子进来,见陈老师抚着桌上的琴,神情抑郁,不由担心:“爷爷。”
陈老师见是他,心中一动,笑问:“阿文去RB,喜不喜欢?”
阿文懵懂:“RB?远么?”
陈老师点头:“得出海,走老远呢。”
阿文摇头:“那不去。俺就呆这儿伺候您。”
陈老师笑骂一声,心中却隐隐有了个想法。
第二天,松井浩二要离开了。陈老师和阿文送他出门。临行前,松井又提出邀请。陈老师再次婉拒:“若是早些年,说不定我有兴趣。现在么,人老啦,求的是安稳,RB忒远,还是算了。”
他摸着阿文的头:“你若是有心,十年后再来吧。阿文到时候也能出师了,让他去RB见见世面。”
松井浩二满口答应,心中却不以为然。十年后,这孩子大约十七八岁,就算您教了他所有技巧,能有什么?不过是一琴师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