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好久,终于听见身后远远得传来突突突的声音,他在路边等了会儿功夫,就见一拖拉机冒着黑烟过来了。
他连忙招手。
拖拉机在他面前停下。那人肤色黢黑,下身穿着裤衩,上身穿着背心,上面印着红彤彤的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
为人民服务咧嘴一笑,露出金黄的一口牙来:“大兄弟,有啥事咧?”
到了跟前,扑面而来一股子汗臭味,他忍不住仰头离得远了些,却扔笑着,艰难的蠕动嘴唇吐字发音:“我地,松井浩二得死。我陈家庄要去得死。姨妈麻袋,不扣,我地走,好远。你地,载我,得死噶?”
为人民服务还没听完神情就冷下来了,待松井浩二说完,他已靠着拖拉机椅背,手抱胸前,拿鼻孔看人了:“RB人啊。”
松井浩二像是没觉得自己有多不受待见,九十度弯腰鞠躬:“嗨!拜托啦。阿里啦多够咱姨骂死。”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钱来。
那人一看,见着这钱灰不灰兰不兰的,画的人也不认识,数字还特大,1后面足有4个0。什么钱面值这么大?他脑筋一转便想到了,进而大怒,这RB鬼子果然不是东西:“你拿着冥币糊弄我,咒我死呐。”
松井浩二连忙摆手,指着钱:“这个、冥币地、不是。这个、真币、得死。”
那人嗤笑:“以为我没见过钱呐。谁不知道真币是两个零,你拿着四个零的钱糊弄谁呢。”
松井浩二一听明白过来,连忙摸出一百纸币来。
那人见那之辈也是灰不拉几的样子,想着莫非RB鬼子的钱就这模样?整得跟冥币似的。他倒没觉得这钱是冥币。面值太小,烧了对不起祖宗。
那人喜滋滋地收了钱,招呼松井上拖斗,又殷勤地帮忙搬行李。待收拾妥当了,一脚油门,拖拉机冒着黑烟突突突走远了。
一路上那人介绍起自己来。他说自己叫刘东,人称刘老二,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他早年参过军,负过伤,虽然比不得年轻时了,但还有把子力气。
“听镇上说,有RB人看上咱这儿的山水,要建厂子,就是您吧。”他双手撒把,弓起胳膊,拍拍胳膊上鼓鼓的肌肉:“您看看咱咋样?”
松井浩二哪有时间管这些,惊恐得指着前面:“车!车!”
刘老二一看,见车偏到一边,就要冲进路边沟里,连忙猛打方向,车斗一个漂亮的甩尾,有惊无险。
经过这事,两人都心有余悸,讷讷无言。
快到村子,远远地听见锣鼓声,唱歌声,婉转悠扬,初听有些不适应,听久了倒觉得怪好听的。
松井浩二问:“这个地,什么?”
老刘头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他话里意思,笑说:“今儿是集。村里有戏班子在这儿搭台唱戏。您也是运气,今回可来着了。”
说着也不管他同不同意,车把一拐,走了另一条路。走不多远,人渐渐多起来。道两边有卖各种吃食玩意的,又有焗碗捏面人的。行人一多,拖拉机就走不过来了。
老刘头选了个地儿把拖拉机停下,息了火:“您要有啥稀罕的就买点,走时候去戏台那找我就成。”说着也不管松井浩二啥反应,先走了。
松井浩二一时懵逼,不知如何是好。本想着就在车斗里等他回来,却见周围人跟看稀罕玩意一样看着他。他刚开始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看看周围又看看自己,明白过来。
周围人穿着家常衣服,看起来寒酸。他则穿着西装衬衣,不似普通人的模样。
周围人眼光实在灼热,松井浩二离了车斗,打算随便转转。
小小的乡村小路,被买卖人彻底堵死。他粗粗看看,有卖衣服鞋帽的,有卖床单被罩的有卖新奇玩意儿的,还有修锅碗瓢盆的。
松井浩二看得有趣。突然一阵锣鼓响,才发现已离得戏台不远。
戏台本身就是个老建筑,木质的梁架上有已斑驳的画,细细看去还能看出其中的精美。戏台下人挨人,人挤人,有的地面上没了空位,直接爬树上的。
靠着一身上流人模样的西装,松井浩二挤到前面,抬头见上面的人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脸上抹着黑黑的一片。旁边给他配戏的倒是个大人,穿着大红的官服。
松井浩二正想着这是出什么戏,就听锣鼓点一阵响。那黑脸小孩神情一正,开嗓唱到:“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__”
松井正使劲儿琢磨唱词,就听身后咆哮一般得一声“好!”震得他站立不住,回头一看,见这帮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嗷嗷叫好。
松井皱眉摇头,唱词倒是挺好听,只是环境太吵了,远没有能剧来得美妙内敛。而且周围嗑瓜子的,聊家常的,叽叽喳喳让他也难好好听戏。他便往外挤,打算去别处看看。
挤到一半,见老刘头正盘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跟旁边一光膀子的一起仰着脖子叫好,手里夹着卷烟。
松井一路趔趄地凑过去:“你地,带我去村里。”他掏出一百块钱来:“这钱,给你。”
老刘头还没言语,一边光膀子的眼先亮了:“吆喝?老刘这是碰到大生意了?拉了个RB人?”他小声问:“干啥的这是?”
老刘头听了眉飞色舞,戏也不听了:“这是给到咱村里投资哒,大城市来的。”
松井在一边摇头:“我地,大城市地,不是。我地偶改道得死。我地,投资地,也不是。我地,找人得死。”
两人前一句没听明白,后一句却明白了,脸面塌拉下来:“你不是投资的?找人?找谁啊。”
松井似没看见两人脸色,笑说:“嗨!找弹琴得死。”
老刘头没明白:“弹琴?咱这儿都是庄稼汉,整天就知道种地,哪会弹琴呐?”
光膀子的却若有所思:“你说得弹琴,是弹啥琴?”
松井做了个前后拨动的姿势,示意说:“这个,这个。”
“你要这么说,”光膀子的下意识的搓着****旁边长出来的一根黑毛:“村里倒真有一个。”
老刘头奇怪问:“咱村里还真有?我咋不知道。”
光膀子的笑说:“我这也是正巧碰见,要不我也不知道。”
“谁啊。”
他一指戏台角落里拉胡琴的老人:“喏,就他。”
“陈老师?”老刘头先是一吃惊,而后便淡然说:“要说陈老师会弹琴,想想还真不奇怪。”
松井好二问:“陈老师地,做什么地?”
“他呀,”老刘头笑说:“他是咱村小学的老教师了,****时候下放过来的。后来******打倒后,好多人走了。陈老师不舍得走,就在村小学做老师了。”他拽他坐大青石上:“先看戏,等散场了,我带你去见他。”
心头事有了着落,松井浩二便依言坐下来听戏。
戏唱了足足半天时间,散场时候日头已经西斜。老刘头招呼松井浩二绕过戏台后面。这里简单搭了个棚子,里面没什么人,只刚才唱黑脸的孩子在卸妆。旁边陈老师正收拾行头。
老刘头播楞杂物:“哎,陈老师。这有个RB人找您。”
RB人?陈老师心说我哪认识什么RB人,回头一看,见这人高高瘦瘦,穿着体面,手里拎着个箱子,不由更加疑惑:“干啥啊。”
松井浩二兴奋的不行,搓着手:“我地,中国古曲地,非常仰慕。达嘎拉,来这里学习得死。”
话说得绊绊咔咔颠三倒四,意思倒能明白。明白了意思,陈老师表情冷了下来:“我哪会什么古曲啊。”他拿起京胡,胡乱拉了几下:“喏,我就会这个。”
松井浩二一副被打击的模样:“多洗得。”
陈老师没管那RB人,回头见孩子正拿毛巾擦脸,背上京胡,招呼孩子一起离开了。
“爷爷,咱会古曲啊。咋不告诉他?”孩子问。
陈先生说:“古曲是咱老祖宗的东西,可不能谈给洋鬼子听。”说着他神情严肃,手指着孩子的脑门:“你记住咯,绝对不能给洋鬼子弹琴。”
孩子只觉得爷爷的眼神让人害怕,不住点头。陈先生见孩子答应了,重又笑了,顺手给孩子买了点零嘴压惊。
回屋里收拾晚饭,喂猪,爷孙两人正忙碌着,突然有人敲门。孩子开门看了一眼,重又关上,嚷着:“爷爷,那RB人来了!”
爷爷在厨房里做菜,正拿一把花椒炝锅:“咳咳,甭管他。”
孩子听了,重又回来,准备猪食。
喂了猪吃了饭,陈先生想着明天上课,课桌上粉笔不多了,见天色还早,打算去镇里买去。嘱咐孩子看家,他推着自行车出门。门开,猛然看见,那RB人正笔直着站在门前。
见门开,陈先生推着自行车出来,一个九十度鞠躬:“贡巴瓦,陈先生好。”
“你怎么还在这儿。”陈先生万料不及,尽管心中不喜,但见这人这么执着,也狠不下心来往外敢,冲送他出门孩子说:“你先陪这叔叔说些话,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