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国的西陲有绵延的群山,山中多走兽,常年荒无人烟,而在群山之中又有一个盆地,自古以来有人居住却又从来没有被人重视过,大陆多年的战火从来没有烧到过这里,不过地处偏僻,地域狭小,加上马匹绕山困难,不管大陆如何变迁,这个小盆地中的两个县也都和数百年前一样,平静又平静。
然而黄龄山和张启玉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过世外桃源,因为这两个难兄难弟做县令做到了这里,也就代表着他们的仕途到头了。两个县令上任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张启玉娶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青县老婆,黄龄山也早就把独子送到了大都的国院读书,两个县令到了不惑之年,也都心灰意懒,抱着当一天县令断一天案的心态等着刺史发来的一纸卸任书。直到有一天,马蹄声吵醒了山里的鸟,也吵醒了青县的城墙。
两个县令在一起厮混了二十年,在这一天极有默契地一同爬上城墙,两人看着城下黑压压的两千弩骑军都有点腿软,张县令的师爷原本是青县的一个小帐房,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见到从来没见过的铁蹄早就吓破了胆,刚想告假就被他的张大人一脚踢出了城墙。
“娘的。”张启玉也不再彰显平日里装模作样的文士风范,丢了折扇扯了纶巾一屁股坐在地上。倒不是他不爱惜一身整洁的官府,实在是踹下他的帐房师爷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腿软成了两根烂香蕉。
“老张,不管怎么样,先问清楚是哪里来的人。”黄龄山曾经也是大家族的少爷,只不过家里的当家卷进了政权更迭的风波,被牵连波及来了这里。所以世面总还是见过的。“你是县令,我问话就越俎代庖了。”
张启玉暗骂一句,硬着头皮扶墙站起身,望着城下喊“哪位是当家的?”
城下一名小将驱马前行,手里提了一杆和身材极不成比例的铁枪“我家将军奉旨捉拿逃犯,闲人勿扰,开城迎军!”
青县的城墙也只有二层楼高,华仁甲在深夜翻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而且年久失修的城墙十分容易攀爬,否则重伤的他也很难过的来,总之不管怎样,还是能多活几个时辰吧。青峦对于他来说是唯一的选择,青峦背靠流云国的国界,只要过了西麓山这个天堑,就等于活下来了。而他现在却觉得自己做了一个相当不理智的决定,因为他第二天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想出城的时候,偏偏被一个小孩子碰见了,而当他提起力气想灭口再离开的时候,又偏偏伤势发作晕倒了,所以他从地窖里听着外面的马蹄声一遍又一遍过去的时候,总是觉得生不逢时。
“小娃娃,你把我藏起来干嘛?”
“二狗说我吹牛,爹不让我带生人进家,先把你放菜窖,等二狗醒了带他来看你。”
“那你跟二狗说过什么啊?”
“我说我看见一个大侠,能从楼上跳下来,不过我估计二狗不信你是大侠。”
“为什么不信?”
“哪有大侠从城上跳下来摔成这样的。”
“......”
“大侠你怎么了?”
“没事小娃娃,你去帮我抓点草药。”
“哦,我叫平子,一会就回来。”
平子今年七岁,腿脚很灵活,从家里到药铺一会的功夫就到了,轻车熟路地跟老板打了个招呼就拿上了几味药,平常平子的爹进山猎兽,回来总是带着点伤,平子一来二去和药铺的老板关系很好,县里的郎中不多,医书也就那么几本,平子从百草经到千金方都看了个遍,郎中们都捋着胡子说这孩子孺子可教。
城门自然早就打开了,那个拎枪的小将很懂规矩地只挑了一百人入城,也很规矩地没有闹市策马横行,他独自一人牵了一匹高头大马,在城里走走停停,看着一些蛛丝马迹。城墙和东城门附近有血迹,城里却没什么发现,药铺没有陌生人进过,也没有什么流言蜚语,难道华仁甲进城之后又马上离开了吗?一百弩骑军自然不会留意一个七岁的孩子从药店进去又出来,也不会在他家门前发现任何痕迹,平子偷偷打猎带回来的野味可从来没被他爹发现过血迹,那些早就被他清理干净了。于是很自然地,拎铁枪的小将在西城门发现了唯一一处血迹,于是一百弩骑兵得出了犯人西逃入山麓的结论,骑兵也很难再继续追击了。
于是当华仁甲从地窖里爬出来的时候自己都不相信会是这么个结果,以至于他没有注意到手里的药汤是多么地道的方子。于是当地的人们不久后发现平子家本就不大的房子租出去了一半开药铺。于是每天他家旁边都会支一个凉棚,棚下坐着一个自称申二的外地大夫。于是张启玉大老爷的帐房师爷来这里买了一贴膏药。
平子的大名叫刘平,他的母亲早年死于风寒,父子二人靠着猎到的兽皮为生,比起县里的农夫,猎户虽然是个危险的工作,但是在资源比较稀缺的青峦,能御寒的兽皮更是受人欢迎,所以平子成了同龄人不拖欠私塾先生学费的很少的几个孩子之一。而他在医学上的天赋,也很快被华仁甲,也就是如今的申二所发现,两个人一个愿意学,一个愿意教,平子天天往申二的药铺子跑,平子的父亲也乐得轻松,不去打猎的时候就赖在隔壁的凉棚下喝个小酒。二狗一直对平子认为申二是大侠的说法嗤之以鼻,而平子自从认了申二做师傅之后也不在意这些,所以申二是从城墙上“飞进来”的这个谣言并没有流传开。
青县只有一个私塾,先生原本是外地游历来的一个道士,当年小道士志在四方,可惜身体不好,只越过了天堑的门槛就病倒了,在青县大病几个月后就在当地扎了根。小道士原本想在青县开道观,可大家都劝他,因为在这根本收不来香火钱,小道士也不执拗,开了一家私塾,很快就把之前青县当地人的半吊子私塾挤掉了,小道士一转眼成了老道士。今天老道士没有讲庄周的故事,因为他一进门就见到县令的外甥又在欺负人。
“冯顺年,君子动口不动手!”老道士一声断喝,还是没能压住孩子们的叫嚷声。叫做冯顺年的孩子依然骑在平子的身上,想把平子的鹿皮裤子扯下来。私塾里,县令的侄子经常带着他的小朋友们一起欺负同窗,反正青县只有一个官就是他的姑父,不管怎么打官司他都能赢,今天见到平时不起眼的平子居然穿了条鹿皮裤子,自然是要修理一番,才能彰显县令侄子的威风。老道士对此虽然司空见惯,但是还是打了冯顺年一个手板,象征性的维护为人师的责任,然后和孩子们讲了很多无欲无为的道理。
“平子,你没事吧!”下课以后二狗跑到刘平身边。“早知道就不求我娘帮你缝鹿皮裤了。”
平子一脸不忿“我自己从后山打的鹿子,他想要有本事自己也去山里打一只啊!”二狗赶忙捂住平子的嘴,可惜还是被刚走出屋子的冯顺年听见了,青县唯一的一个纨绔子弟很嚣张地回头,拎起一个小凳子砸了过去,然后很得意地一只脚踏在桌子上喊道:“就是要抢你的!本大爷就是青县的王法!”然后小凳子让他很没面子地没了准头,只听一声巨响砸在了二狗头上。
“平子啊,你说我该怎么谢你才好,你救了二狗的命啊!”二狗的娘边擦眼泪边坐在床边,二狗的爹则是不停地对着凉棚外的申郎中磕头。平子在关键时候帮二狗止住了血,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还是心里压抑的很,送走了二狗一家,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去凉棚找师傅,而是利落的爬上了屋顶,看着房后的柿子树发呆,一直到了阳光把柿子树的影子拉得贼长,天上都快冒出星星的时候,他才下了房,跑到申二的屋里,问他的师傅:“师傅,你是大侠对吧?”
“你觉得什么是大侠?”
“能从城上跳下来就是大侠。”
“那有一天那个县令侄子也能从城上跳下来,他也是大侠吗?”
“......”
“你想学武吗?”
“嗯。”
“我是你师傅,你想学就教你吧。”申二点上了油灯:“二狗想学的话也叫来。”
于是青县外的山头,每天傍晚多了三个身影,青县唯一的纨绔子弟,后来再也没有找过别人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