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家后院有长廊，长廊两侧种满了竹子，此时正在春雨中亭立着。除了书房，舒辞秋来得最多的就是这“百竹廊”了，春雨夏蝉秋风冬雪，没有哪一季是他不来的，没有哪一季是他想要错过的。
寒雨初歇，不见星月，舒辞秋和萧芷烟在廊下“观”竹。说是观竹，萧小姐却立刻不耐烦了起来：“这么黑，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嘛！”
“神韵自然是看不真切了，能观‘形’也是极好的。”似乎早就料到她会不耐烦，舒辞秋笑了笑，道：“我看萧小姐一路风尘，还是早些去歇下吧。”
眼角突然瞥见一道白光闪过，舒辞秋无奈地退了几步，“我说萧小姐！你能不能不要随随便便地就拔剑啊，那是名剑紫瀑，剑谱上数一数二的利器，何况我是怕你乏了，好心好意劝你去睡觉的呢......”
“我精神得很，辞秋，要不你陪我练会儿剑吧！”纤细的剑身漾着淡淡的白光，辉映着的是萧芷烟眼里明媚的眼色，此时漫天星辰黯淡不见，反倒这双明眸更加耀眼。
“唉，我就知道——丫头，自从三年前武林大会输给我以后你就一直想赢回去是吧？”
“看剑！”
萧芷烟也不扭捏，话落剑至，利疾快疾，平时嬉笑的脸上也有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凌厉。
知道这一剑的厉害，舒辞秋足尖轻点已是躲了开去。长廊里漆黑一片，隐约看得见两个人在里面闪转腾挪，紫瀑剑剑身修长却又极细，一剑刺空后，萧芷烟内力微吐，剑身竟以弧度状偏转了开来。
“来得好！”那是直取心口的一剑，舒辞秋蓦地探出右手，弹指迎向紫瀑剑。
“惊风指！”萧芷烟惊呼，然而剑势已然收不住，只好强行接下那一指。
不想那一指威力竟这样大，萧芷烟只觉得虎口被震得生疼，脚下一个趔趄便要向后倒去，舒辞秋知道自己下手太重，忙俯身接住了她。
两人靠得那么近，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呼吸打在脸上的温热，萧芷烟见舒辞秋微笑了起来，只觉得那个笑容将整个长廊都照得亮堂堂的，像是四月里的春风，温暖而又热烈。
然而萧芷烟立刻便反应过来，自己在他的怀里动弹不得，毕竟是女子，一时又羞又愤不知如何是好。
却听那人说道：“好了别闹了，爹一向睡得早，今夜房里灯还亮着想必是在为白日里那块石头烦恼吧。”
“对了，你不说我都忘了，得赶紧让舒伯伯告诉我该替姐姐办的事才好呢！”从舒辞秋怀里挣脱，萧芷烟红着脸道：“要不我们去问个究竟？”
走进舒父的房间的时候桌上已沏好了三杯茶，原来早就料到他们两人会来，舒辞秋和萧芷烟不动声色的坐下，良久才听他出声：“这块石头的来历要说到十年前，那场武林浩劫。”
“武林浩劫？”舒辞秋和萧芷烟皆是不解，他们自懂事以来从未听人提起过什么武林浩劫。
“那是真正的浩劫啊，短短一个月内就有五个门派被灭门，一时间江湖动荡不安，人心惶惶。然而，在捱过那样黑暗绝望的岁月后整个武林却选择了遗忘，任何敢公然提起此事的人都将被整个武林追杀。”舒父脸上有着轻蔑却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多可笑，所有人都认为只要不再去提那件事人们就会渐渐淡忘，就好像那件事不曾发生过一样......”
舒辞秋和萧芷烟都没见过这个长辈脸上有过这种神情，不由地屏息听了下去，却见舒父正看向他们：“你们这一代那时还小，未受到波及，这些年在那场浩劫中活下来的人又闭口不言，对你们来说反倒是真的像是没发生过一样。这是非黑白如何说得清呢？一人说黑是白无人信，那么两人三人甚至更多呢？”
舒辞秋听得真切，心下震动，便和着父亲的话说道：“这人生在世心里须有一杆秤，一头放着自己的良知本心，另一头方能放下等价的俗事。众人都说对的未必对，众人都说错的也未必错，心如明镜，才不会被扰了五蕴六识，是非不分。”
“辞秋说得是，可这世间有太多的东西足够让人迷失本心，江湖辗转，真要做到刚正不阿，明察秋毫又谈何容易？”舒父低叹了口气，“掀起那场腥风血雨的是一个叫做‘幻’的杀手组织。”
“没有人知道这个杀手组织是从哪来的，什么时候建立的，又是为什么要这样杀戮，在那之前江湖上从不曾听说过这个势力的任何消息，好像凭空冒出来一样，将整个武林打得措手不及！”
“幻的杀手都带着面具，彼此都不认得对方，每次行动也毫无章法，基本上没有配合，然而他们好像是提前有过分工，各自都会有各自攻击的目标，一旦被盯上的人就会受到疯狂的攻击，那些杀手也不知是怎么了，就像是人性全无的野兽，只顾着杀戮，不知疼痛，不顾生死。”想起那些杀手，舒父仍是心有余悸，“但其实我们都是认得那些杀手的......只是谁都拉不下这个脸承认罢了。”
“那他们是谁？为何这么拼命地要杀你们？”萧芷烟脱口问道。
“幻行事狠辣鬼魅，但凡被盯上的势力无一幸免，于是武林便将各大势力召集在一起临时建立了同盟，避免被逐一击破的局面。我们一共和幻进行了大大小小十几次的交战，双方死伤惨重。”舒父深吸了口气，沉声：“最惨烈的是最后一次，幻的杀手从外面包围了我们，我们被迫拼死突围，正杀得眼红时却被一人死死拖住。我和他过了数百招，最后一剑劈开了他脸上的面具......”
“爹认得他？”
“认得......如何不认得？”舒父一脸惭愧和悔恨，“那人我看着眼熟，几番回忆才想起来——原来他是萧家以前的一个下人。我那时年少成名，心高气傲，免不了骄躁，一次醉酒后归来，见下人们围在大堂前议论纷纷便上前看是何事。却见一个下人正跪在堂前，下人们见我来了纷纷让道，我将事情原委了解了一遍——堂前的翡翠屏被打碎了，那是你爷爷最心爱的东西，专门摆在大堂供来舒家的客人玩赏。你表舅要他跪下认错，可那下人硬是倔着不肯认错，他见我来了后眼里有欣喜的光，指着你表舅说：‘是他，是他打碎的！’。当时的情形，我自然知道是你表舅打碎的，又怕被你爷爷责罚，便拉了个下人做替罪羊，可是他毕竟是你二舅，当着下人面被一个下人指着，我若真随了那个下人便是拂了他的面子，而且......我看那人得罪了你表舅以后在舒家免不了被他刁难，便想着干脆给他些银子，将他逐出舒家，省得活受罪，私下再处置你表舅。”
“哼，这种敢做不敢当的事我萧芷烟最是不耻，你那表舅算什么男人！”萧芷烟最讨厌别人口是心非，行事不端，此时听了不禁暗暗为那个下人不平。
倒是舒辞秋看得淡多了，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当我再去找那个下人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舒家，我心里有愧，不想再见时他已经有了一身不凡武艺，原来他这一去竟是加入了幻。我看了眼周遭，那些人看向扑杀自己的杀手的眼神和我一模一样，难怪那些杀手如此拼命，原来都是当初被人遗弃，受尽欺辱的人啊！什么大侠，什么英雄，原来也都是些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想得出神，一时间怔在了原地......”舒父看了萧芷烟一眼，苦笑，“若不是你爹替我格开那一剑我早就饮恨当日了。”
“呀！原来我爹还救过舒伯伯的命呢！”萧芷烟得意地看了舒辞秋一眼，好像救舒父的人就是她。
“何止一次啊，我和你爹一同行走江湖互相照应，谁救了谁的次数都数不过来，便那最后一战中如果我和你爹有丝毫的异心都会死无葬身之地。”舒父顿了顿，道：“我们同幻拼杀了一天，从白天到晚上，最终被困在了原地。”
“活下来的无一不是身负绝学的武林高手，却尽数被那个‘人’惊得大气不敢出一下。”舒父眼里有着忌惮的光，“我不知道那个是不是‘人’，他黑袍及地，走起路来丝毫没有常人应有的起伏停顿，就好像是没有脚地飘过来一样！”
“不是人，难道......还是鬼吗？”萧芷烟听他语气郑重，不像是骗人的，只觉得冷风嗖嗖地从耳际穿过。
“他一出现便震住了我们所有人，他的眼睛是纯黑色的，没有一点眼白，像是两个无止境的黑洞，那......那不像是人应该有的眼睛啊！很多人都惊呼出声，说他是鬼。”
“被那双眼镜审视着，饶是我也禁不住地胆寒，也不见他是如何出得手，倏忽之间就已擒住了黄泉阁阁主，二话不说就要杀他！”舒父深吸一口气，“那黄泉阁阁主素来以狠辣闻名，又岂会任人宰割，反手便是一剑刺去，在近身的情况下那一剑几乎是必中的，我们都以为他要赢了，下一瞬却见那袭黑袍出现在了黄全阁阁主的后面，黄泉阁阁主一剑刺空还未回身便已被他死死扣住脖子，黄老怪还不服气，对着黑袍的心口便是一爪，那是他最得意地‘断金手’，莫说是血肉，顽石都能掏个洞出来！”
“那黑袍既是想杀黄老怪，这一爪要么硬接下，要么就松手让他逃了......黑袍人是怎么做的？”舒辞秋目光炯炯，问道。
“那一幕实在诡异至极，若不是亲眼所见等闲别人是不会相信的——黄老怪一爪直直掏进黑袍的胸口，我们这边甚至都有人欢呼叫好了起来，可是那黑袍只是死死扣着黄老怪脖子，竟像是丝毫不受影响似的，然后便传来了黄老怪的惊叫声：‘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没有心！’”
室内灯花黯淡，瓦上的积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像是谁的低语，萧芷烟往舒辞秋的身边坐了坐，舒父轻轻喝了口浓茶，又道：“黄老怪死在了他手上，那死相实在太过于骇人，任谁看了都心寒无比，就在我们以为到了绝境的时候忽然一声鸡鸣传来，那袭黑袍突然闪过挣扎痛苦的神情，然而只是一瞬便消失不见了，他狂笑着看了我们一眼，竟然带着杀手退了去。”
“他不是嗜血成性，杀人如麻吗，怎么此时又急着离去？”舒辞秋追问道，后一句却是自言自语，“他为什么会放弃这个一网打尽的机会呢？”
“那个时候整个武林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窃喜中，哪还顾得上想他为什么突然走了。”舒父看了眼窗外竹影斑驳，便指着那些影子说道：“那个人实在太过阴邪，行进间无声无息，整个人更是透着一股令人难受的煞气。”
“但这也并非长远之计啊，他若再来怎么办？”舒辞秋沉吟道，“既然如今江湖上幻已不复存在，想必定是当时有了对策。”
“当时我们一同商讨对策，与其等着幻找上门来，不如主动出击打他个措手不及，但这需要有人先去前面探路，幻组织扎根在断魂谷，那地方常年不见阳光，死气沉沉，活人哪里呆得下去，因此江湖上对那里的地形也知之甚少，所以我们最终决定推出六人组成一队带领我们进入断魂谷，那六人被我们尊称为——‘六星’！”舒父说到了兴头上，眼里似有火在烧，“最先进入断魂谷的必然是最危险的，因此那六人不仅要武艺高强，还要拥有冷静的头脑以及过人的胆识智慧——然而我们都心知肚明，那六个人必定九死一生，几乎就是送死的境地！”
?“不知最后选定的六人都是谁？”舒辞秋和萧芷烟这会儿倒是出奇地一致，连声问道，“我们可都认得？”
然而舒父却突然沉默了下去，良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当时有资格去的人六个绰绰有余，然而主动站出来的却是一个也没有，大家我看你你看我，各方心事，各怀鬼胎。我和萧丫头的父亲都是可以胜任的，我知道只要我站出来，萧凌那家伙肯定会跟着我一起去，但是那时我和他都已不再是鲜衣怒马，不可一世的少年了，我有了辞秋，而萧凌也有了芷烟和阿瑾，唉......江湖夜雨十年灯，也是在那时起我才渐渐有了退隐的念头。说起来真是惭愧，第一个站出来竟是阿瑾。”
“姐姐？”
“萧大小姐？”
舒辞秋和萧芷烟皆是惊问出声，舒父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没错，正是她。阿瑾当真称得上奇女子，不仅一手箭术举世无双，更是有着一副男儿也万万不及的洒脱心性。那****身负长弓，束发窄袖立于众人眼前，那番模样真真是标致极了，莫说是和她同辈的人，就是我们这些长她一辈的也不禁暗暗汗颜。”
“我和萧凌又如何肯让她去，便一齐要代替她，怎么说我和他也是成名已久的大侠，那些人见我们二人肯出来，高兴还来不及呢，说着便要答应我们的要求。”灯下三人表情莫测，说起那个女子，舒父眼里竟有着隐隐的佩服与怜爱，他看着萧芷烟道：“可是阿瑾却一口回绝了我们，想来也是，她那样高傲的女子，既然做出决定必定心里已经有了算计，又如何肯退让半步？她对着我和萧凌直直跪下，我和你爹大惊，忙上前扶起，却听她柔声说道：‘爹于我有养育之恩，舒伯伯更是待我如亲女儿，阿瑾自知此去凶险无比，是决计不肯眼睁睁看着你们身陷险境而自己苟且偷安的。’那番话说得真切诚恳，我和你爹心中一顿，滋味万千，阿瑾看在眼里，亦有刹那的不舍，‘爹，舒伯伯，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不是还有五个人嘛，我们互相照应，也未必一去不返。而且……’说到这，她冷笑了一声，声音也跟着强硬了起来，却是说给众人听的，‘呵……我萧瑾虽死不辞，萧舒两家却不可无主，豺狼便就在身边，看得见摸得着，爹和舒伯伯且小心了’！”
“在场的众人脸涨得通红，又碍于她是‘六星’之一不好发作，只个别在一旁酸酸地道：‘萧大小姐气度非凡，胆识过人，最是六星极佳的人选，我等皆无异议，待大破幻之日，武林必会设下酒宴为你庆功’！”
“哼，谁稀罕他们的庆功宴，小人！无耻小人！”萧芷烟听得气急，若不是舒辞秋一直在一旁宽慰，怕是桌子都要被她拍碎了。
“我和你爹又何尝不知道他们打的算盘呢？你爹一直没开口说话，阿瑾也一直长跪不起，萧凌背着身子不去看她，手握得紧紧的，浑身颤抖不已，你爹对这个女儿多么得意啊，那时辞秋还小，他便老是拿你姐姐压我一头，平日里巴不得护在怀里见不得她半点不好，此时却要任她赴险，那种心情如何我再清楚不过。大堂落针可闻，众人看着这对父女相顾无言，良久才听阿瑾开口：‘爹，您知道女儿从小好强，但凡男子能做的女儿都会去做，不仅如此，非要做得比男子好才肯罢休……我就是见不惯所谓的男尊女卑，说什么女子不如男，凭什么女子就该不如男？我偏要事事做得比男子好！爹，萧家万万是少不得您的，此次也必须灭了幻，否则整个江湖都将不复存在，全当女儿求您，成全了我吧’！”
那段话如雷贯耳，便是高傲如舒辞秋也赞不绝口：“萧大小姐果然人中龙凤。”
“萧凌将阿瑾缓缓扶起，终于点头同意，然而眼里却是沉痛于比的……我见他欲言又止，心下会了意，便上前嘱咐了阿瑾一句：‘千万要活着回来见我们’。那一刻，我终于放下自己一直不愿放下的傲气——原来任你韶华倾负，意气风发，终究折不过这似水流年，辰光年月，那个少年眨眼之间就已是花发丛生，雄姿难见，老了……我和萧凌都老了……”语毕，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舒父将那块石头放在灯下翻看了起来，轻声道：“这石头就是六星的信物，每个人都有一块刻着自己名字的石头。萧丫头，你姐姐让你来舒家并不是为了让我告诉你该替她办什么事啊……”
“嗯？可是姐姐她明明就是这样跟我说的呀！”萧芷烟更加疑惑了，却见舒辞秋正笑看着她，“你又在笑什么！”
“我看萧大小姐是不放心放你一个人去办那件事，所以才特意让你把这个消息带来舒家，我爹又岂会置身事外？唉，少不得又得我陪你走一趟了。”舒辞秋摆了摆手，万分无奈。
“辞秋说得不错，萧大小姐的意思正是让他和你一起去。”舒父赞赏地看了舒辞秋一眼，“六星每个人都性格孤僻，除了阿瑾，其余的我们几乎都一无所知，这些年他们也渐渐地被世人遗忘，不知下落，除了……钱塘外流云浦的如烟客栈……”
“流云浦不是早就不住人了吗，怎么还会有个客栈？”
“带上这块石头，去了那便知道了。”舒父忽然收起了笑容，语气郑重，“这件事恐怕和幻有关，当年除了六星谁也没有见过最后一战如何了，幻若并未死绝，卷土重来也不是不可能，你要将舒家家主的位置给接下就必须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边上的丫头，可记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