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舒家素来是武林大家，到了舒家主这一代更是如日中天。舒家主为人豪爽，向来喜欢广结好友，其交友不论武功高低，不论贵贱贫富，却是只求一个“真”字——承其一诺抵万金，只要是舒家能做到的，便是天涯海角也能给你要来，然而，又有什么是舒家做不到的呢？
舒家主膝下有一子，自幼便被人赞不绝口，偏偏又是极淡的性子，生在这样的武林世家里亦不曾有丝毫的骄奢之气，便是对待家中下人也从来都是温和从容。因此，这舒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任谁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公子”。
此时虽是早春，寒意却丝毫不减，舒家书房里男子正隔着帘子听雨，也不知思绪飘到了哪里去，嘴角始终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公子，李家又差人送礼来了。”一个身着淡绿衣裳的丫环轻轻进了门，神色无奈，“已经替公子推脱了，可人家根本不听，放下东西便走，难道说李家小姐是真心欢喜公子的？”
“青莲，什么时候你也敢取笑我了！”舒辞秋故作严厉，看了眼丫环手里的木盒子道：“以后她家送的东西都给你了，不用再跟我说。”
“呀！要是李家小姐知道公子是这样说的指不定气成什么样呢！”青莲笑了笑，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对了，萧家二小姐此时已到望江门，再转三条街就要到府上了。”
“你不说我倒忘了，明日便是娘的寿辰了，那丫头肯定又被她爹差来拜寿了。”说起将要来的萧家二小姐，舒辞秋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不是听说她又闯祸了么，想必巴不得逃出来呢。”
青莲掩嘴轻笑着，静静地站了片刻，发现窗下的男子又顾自怔怔出神了起来，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然而刚一出房门便惊呼出声：“萧......萧小姐......”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虽然粉黛未施，身无半点首饰，却是掩不住的清丽明艳，手上提着一柄纤细的剑，更是显出一股凌厉的英气来，便是万千个男子也不及她一个！就是性子急了些，三条街的距离居然转瞬就到了，想必又是不顾冷雨一路轻功飞奔而来的吧。
舒家和萧家是齐名的“二家”，底蕴财力各方面亦是旗鼓相当，偏偏舒家主和萧家主又熟识已久，年少一起出生入死，到了中年便让两家小辈替他们走动来往，两家家主都已决定和彼此成为世交，一来见证两人昔日同舟共济的友情，二来江湖中争斗得厉害，如此也互相有个照应。
因此，舒辞秋和萧芷烟自幼便相识了。
“舒辞秋！”萧芷烟一把推开房门，看到他正坐在案前冲着她笑，不由地气恼了起来，“明知道我今天要来你不去接我？”
“我倒是想啊，可是我刚听青莲说你在望江门，刚想出门接你，你就已经在这了。”舒辞秋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萧小姐武功高强，舒某怕一时跟不上，反倒成了你接我了。”
一边说着，舒辞秋一边替这位萧小姐倒了杯茶，热气氤氲着教人看着有股暖意，萧芷烟的神色缓了缓，闷声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好像知道萧小姐有事要求他，舒辞秋也不说破，只任由她憋着不问。半晌，看着萧芷烟涨红了脸，不由得笑出了声来。
“你！”萧芷烟知道自己被戏弄了，气急，反手便是一剑削去。
“哎呀！”那一剑虽是随手挥来，却是快极，舒辞秋忙躲开了去，只是案上的烛台被齐齐削成了两段，“我的湛玉台！”
“哼，我就知道你知道我有事求你！”
见她收剑不再发作，只是气鼓鼓地坐在那不做声，舒辞秋揉着额头道：“我的确听说二小姐你又闯祸了，但具体闯了什么祸我是真不知道......”
想来一定是极其重要的事，萧芷烟也顾不得和舒辞秋细细算账，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块石头来，正色：“喏，就是这块臭石头。”
“......”舒辞秋接过那块石头，摊在掌上才发现，原来石头已经碎成了两块。
“那个时候还是冬天，爹娘前一日便说好要带我一起去洛阳城外的飞羽楼赏雪，免不了又要饮酒作诗风雅一番，我虽才高八斗却耐不住性子在那楼上呆一天，于是次日一早便起床了向外跑。刚开萧家大门便看到一人，雪下了一夜，那个人头上肩上身上无一处不是白的，想来是站了一夜。”
“哦？”舒辞秋将两块石头拼在一起，赫然出现了一个“仁”字，他皱了皱眉，示意萧芷烟继续说下去。
“那人见我开了门忙迎了上来，问我：‘你是萧家大小姐萧瑾吗’？”萧芷烟看向舒辞秋，却见他亦是一脸疑惑的样子，便继续说道：“我回他说不是，他便让我去通知萧大小姐一声，说是有重要的东西一定要亲手交到她手里，务必要她亲自来拿。”
“他竟要萧大小姐亲自出来拿？”舒辞秋又看了看手中的石头，沉声道：“江湖中谁人不知萧大小姐患有足疾，站都站不稳，如何能亲自出来？那人竟连这都不知道？”
“我当他是无事生非故意惹事，便要赶他走，刚欲开口，却又见一人踏雪而来，那人也是一身的风雪，似是追着前面的人来的，就连衣着也是一模一样，我本以为他们是同门，却见他们忽地就缠斗了起来，两人用的都是短匕，招式狠辣，我看得真切，尽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那他们谁赢了？”舒辞秋挑了挑眉，问道。
“我出手分开他们的时候两人正打得不分上下，各负伤七处，先来的人将怀中取出的锦囊递给我，让我务必交到姐姐的手上，后来的听到后却极力让我不要拿给我姐姐看，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却听得身后传来两声闷响——原是两人脱力倒地不起，我想扶起其中一个，却发现他的手柔若无骨，好像......好像只是一层皮里面全是水，根本没有骨头！才三息，那样烈的毒，从他们负伤到死，不过三息！”
“那你最后把锦囊给萧大小姐看了吗？”
“我被弄得一头雾水，为了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好将锦囊拿给姐姐看。”说到她的姐姐，萧芷烟微微叹了口气，素日不染哀伤的眼眸里也不禁有水气弥漫，“自我懂事以来便再也没见姐姐出过房门，十年前她从断魂谷归来后便好像丢掉了魂魄，寡言少语，食不下咽，只将自己锁在房中，深居简出。有时我去给她送饭，会看到她对着灯花暗暗落泪，我虽不知道姐姐为什么哭，却也是不禁心里阵阵酸楚，这些年，这间房里角角落落怕是都塞满了她的哀伤苦楚，阳光照不进，心事无人说。”
“我虽未曾见过你姐姐，却也听说过当年萧家萧大小姐的风采——萧大小姐擅长用弓，传闻但凡天上飞的都能射下来，有一年的武林大会，萧大小姐更是连射七箭将名剑谱上排名第七的封修崖硬生生逼下了台去，那最后一箭，用的还是随手捡的树枝。”舒辞秋眼里有精光闪过，随即黯淡了下去，“当年的萧大小姐是江湖中人人争相追逐的女子，只可惜不知经历了什么变故，竟落得这般凄凉的境地。”
彼此静默了好一会儿，窗外雨声点滴映在两人心中泛起冻人的寒意，淅淅沥沥淅淅沥沥，教人止不住愁苦起来。
“再见到姐姐的时候她已经消瘦了许多，也不抬头看我，我知道谁都入不了她的眼，她也不再对任何人和事关心。我将锦囊递给她，将早上事情的原委一一说与她听，没想到她竟也是一脸的迷惑不解。于是，我便催她赶紧打开锦囊看看是什么，我早就忍不住想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了。”
“里面的就是这块石头？”舒辞秋扬了扬手中的陋石。
萧芷烟点了点头：“我一看是块破石头立马便意兴阑珊了起来，我看那两人为了这个锦囊不惜拼命，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呢，不想却只是一块臭石头！可是姐姐却死死握着不放，她紧紧盯着石头，一遍遍地抚摸石头上的字，痛哭不止，那样浓烈的爱恨交织的情绪是我从未见过的，姐姐向来寡淡，永远都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样子。原来，一直以来她竟也掩着如此强烈的感情，多年的沉默孤独甚至让我这个至亲都忘了——她也曾那么夺目耀眼，意气风发。”
“仁？”舒辞秋将断石拼在一起，低声喃喃，“仁？”
“我也不知到这个字意味着什么，但姐姐哭得那样伤心，想必定是对她极其重要的东西了，所以在它从姐姐手中掉落的时候我才会那么小心地接住，这不接倒好，一接倒教我成了罪人了，也不知这石头为何比豆腐还脆，一碰到我手就碎成了两块，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不接呢，反正摔在地上也是碎！”说到这的时候萧芷烟还不忘恨恨地瞪了那石头一眼。
舒辞秋眼里精光一闪即逝，旋即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位委屈的萧小姐，“得罪了萧大小姐你爹没罚你禁足已是万幸了，你还委屈什么......”
他居然不同情她，还要帮着她爹说话！
她作势又要拔剑，见他闭上了嘴才止住，似乎想起了那日的情景，萧芷烟眼里忽然涌起了惊惧的神色，就连一向懒散的舒辞秋也正色听了下去：“石头碎了后，姐姐哭得更厉害了，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绝望时的眼神？我看着姐姐眼里的生气一点点地散去，渐渐变得迷离，整个人好像只剩下一个空壳，明明在你眼前，却仿佛永远也触不到，山水天涯般遥远。我吓坏了，忙不迭地道歉，知道自己闯了大祸又不敢走，陪着姐姐呆了整整一天一夜。次日雪还是没停，我怕姐姐冷，便给她搬了个火盆来，姐姐终于开口说话了：‘阿烟，你帮姐姐一件事好不好’？”
“我自知石头对姐姐的意义重大，彼时见她闭口不再追究不由得惭愧更甚，如何会不肯答应，当下便应了下来：‘好！不知是何事’？”
“你拿着这块石头去舒家，到了那你就知道我要你帮我做什么了。如果......如果舒家说不知道这是何物那便作罢，你也就不用替我办这件事了。”
“可是......你明明不知道这块石头是拿来干嘛的呀！”萧芷烟急了起来，“你说姐姐会不会搞错了？”
“萧丫头，你来了怎么也不见见我，就知道和辞秋那小子厮混！”听到书房外传来的洪亮声音，舒辞秋白了萧芷烟一眼，“舒家又不只有我一个，我不知道这东西拿来干嘛，我爹难道还会不知道吗？”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她风一般地踱身至门外，亲切地挽着男人的手臂，“舒伯伯莫见怪，我一路风尘，好不容易到了钱塘辞秋居然不来接我，我方才正和他算账呢，这才失了礼数，一时忘了拜见。”
“那帐算得怎么样了，在舒家，辞秋要是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说！”
“唉，还真有一事得舒伯伯帮忙呢！”萧芷烟话音一转，立马又成了委屈的小媳妇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在舒辞秋面前的气势。
舒父浓眉一挑：“可是遇上了难事？”
“爹，您认得这块石头吗？”舒辞秋头痛地看了眉飞色舞的萧芷烟一眼，却是直入主题。
接过碎石，舒父眼里露出了沉吟的神色，当他把两块碎石拼在一起时，看着那个“仁”字，纵横江湖几十载的舒家主竟惊呼出声：“星誓！这是星誓之石！”
“爹您认得此物？”舒辞秋和萧芷烟交换了眼神，前者凝重疑惑，后者却是兴奋莫名。
“你们是从何处得来这块石头的？”舒父神情郑重，“又是从谁那里得来的？”
“是家姐让我带着这块石头来舒家的，她说舒伯伯会告诉我我应该替她做什么，若是舒伯伯说不认识此物那便叫我带着石头回洛阳。”萧芷烟知道气氛不对，连舒辞秋那家伙都不笑了，便压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那么，舒伯伯，您认得此物吗？”
“认得，自然认得，整个武林都认得......”似乎想到了极遥远的事，舒父陷入了沉思，良久才出声，“且不说我们舒萧两家的关系，萧大小姐于整个武林都有莫大的恩情，她要我帮忙我定不能推辞。”
于整个武林都有莫大的恩情吗？姐姐她......十年前姐姐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六星居然还有人活着？那个人难道还活着吗？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望着父亲匆匆离去的背影，舒辞秋思绪万千，他看了看已经伏在案上吃起点心的女子叹了口气，“这女人怎么永远都缺根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