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走进了酒肆,就姑且这样称呼它吧。他的眼神习惯性地向四周扫视——桌子椅子都十分破败,不是那种因为年代久远而导致的腐朽,而是人为的破坏,也不知是清军砸的还是太平军砸的。洪秀全随便寻了一个稍微完整些的椅子坐下,把手往兜里掏了掏,看看自己到底带了多少银子。过了很久,不知是这里的服务差还是洪秀全自己的主观感觉,小二终于急匆匆地来了,也不知是刚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是客人太多,忙不过来。洪秀全也不在乎这些,他反正觉得之前那小二在偷懒——这南京城还没易手多久呢,哪里来的那么多人去酒肆里吃饭?“小二,上菜单!”他叫了一声。那小二微微一愣,回道:“这位客官,您可别开玩笑了,”看洪秀全似乎还是没有听懂,他又接着说道:“您上街上去寻寻,哪怕开张的店铺都不多,我们那里给您找菜单来,早在太平军入城时丢了。”洪秀全不以为意,笑了笑,“那你说说,这餐馆里倒有些什么吃的?”小二回道:“有玉米馍馍,清水面,煮白菜,烤土豆,窝窝头。”“就没有好点的吗?”洪秀全已经不报希望了,他也知道战乱会带来什么后果。那小二出乎洪秀全的意料,再次开口道:“这里还有一点白米饭,一点点牛肉,是清军被赶走后杀掉耕牛得到的。”小二主要是看洪秀全一身打扮皆是精制,猜测他或许吃得起这些菜,要是一般的那些平民来,他直接就说没有,还免得浪费时间。“也罢,就来一碗白米饭,一大盘牛肉,再来两个窝窝头就行了。”小二答应着,转身对着后厨吼道:“一碗白米饭,一盘牛肉,两个窝窝头!”旁边坐着的那些人看着他,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也有些人在窃笑道:“这人,连价格都不问,准是个吃霸王餐的,这店家是要倒大霉了。”旁边的人也附和道:“这店家把东西卖得那么贵,准是遭报应了。”洪秀全听得到他们说的话,但并没有理会。
“客官,您的菜来了。”不知是不是错觉,洪秀全发现那小二脸上的笑容变得非常夸张,有种准备挖坑埋人的感觉。洪秀全用筷子——是完好无缺的,可能是小二故意为之,夹起一片牛肉,将它放入嘴里。虽然这牛肉没有什么咸味,但总归比水煮白菜有味道。“客官还需要些什么吗?”小二也挺机灵,想狠狠宰洪秀全一笔。洪秀全嘴里还塞着牛肉,他只能摇摇手,表示自己不需要。小二离开了,似乎有些失望。
洪秀全比清朝的那些皇亲国戚有一点好,就是他曾经是贫苦人,他知道他们的愿望,也可以忍受作为一个贫苦人的生活。这顿饭,换成清朝皇帝来吃,他若不是要饿死,肯定不得吃。言归正传,洪秀全吃完了那一碗米饭,一盘牛肉,将两个窝头揣进怀里,准备在路上吃,又叫了一声“小二,结账!”四周的人都露出一副准备看戏般的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洪秀全。“客官,总共二两三十文,抹去零头收您二两。”两旁的人努力憋住想笑的冲动,看洪秀全如何应对。洪秀全对物价有基本的概念,他知道这些钱在和平时期可以买到一石粮食,看来这店家还真的是黑心。他轻声说道:“这价格,怕是不太妥当吧。”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两旁的人便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笑声,洪秀全听到了很多句类似的话——又是一个吃霸王餐的!
那店小二露出了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很熟练地吐出了一段词“这兵荒马乱的,哪里去找白米和肉呀,况且那些哪怕是在太平年间,也都是好东西。”他说“太平”二字的时候压低了声音,这词在太平天国是避讳词。平心而论,店小二说的前半段确实是实话,但后半段纯粹是在瞎编,不说白米饭,那一丁点盐都没有加的牛肉虽然稀罕,但也不算是什么太好的东西。洪秀全知道四周的人在准备看他们的好戏,但他却没那个心情。他从袍袖里掏出了一锭银元,交给那个店小二,而后便转身离开了,他在天王府还有事情要办。
店小二有些诧异,他原觉得收他一两银子已经算是赚大发了,结果那人直接给出了二两银元。店小二努力地回忆着,思考着以前曾来光顾,或是久负盛名的大富商,大地主,却没有一个与之前那人匹配。忽然从后屋传来一阵阵轻快而灵巧的脚步声,一个尖嘴猴腮,戴着眼睛的人从后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那人和哈里神父长得有些相似,都有副雷公脸。他在后屋听到了之前的一切,显然这个酒肆的隔音不太好。他也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是叫来了另一个小二,让他去报官。之前那小二似乎猜测到了将要发生的事情,露出一副悲伤的表情,身体缓缓地颤抖着,眼里泛着对生命的留恋。四周的人群依旧没有散去,他们还在继续看热闹。
也没有过多久,几个太平军士兵便跟随着店小二来了(各级衙门还没有完全组建好,士兵先凑合着用)他们很疲倦了,这个时候都快到睡觉的时间了,所以他们也没有多少耐心,索性向店老板大声叫道:“什么事?”那店老板还是一副恭敬的神态,估计是和清朝那些贪官污吏打交道打多了。“李云虎(那名店小二)胆敢冒犯天国名讳,故而惊扰二位军爷。”店老板把头埋下,回答道。“确有其事?”那几个士兵转过头,看向四周那些围观的人群。
“对!”
“确有其事!”
“李云虎的确冒犯天国名讳!”
……
四周人群的声音此起彼伏,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遭殃的又不是自己,何乐而不为呢?那两名士兵把李云虎押住,向衙门送去。他们并没有询问李云虎本人,断案是县太爷,三法司,或者是天王陛下的事情,他们只是负责把人抓取让上述的人断案罢了。李云虎想为自己争辩,但却又无从争辩——他说出“太平”二字的确确有其事。而且就算他有理,那些士兵也不会听的,他们的任务只是将李云虎押解到衙门而已。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店老板在店里,长舒了一口气——他不需要担心有人以店小二的错误而牵连他了。人们也都纷纷散去,没有热闹可以看了。在这之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李云虎。
洪秀全并不知道这一切,他回到了天王府,开始继续与洪仁轩探讨资政新篇,在夜色中,天王府内传出一阵阵声音。当洪秀全继续阅读资政新篇时,他内心的那种不安的感觉再次浮现上来,他清楚地感觉到资政新篇缺少了些什么,但他却说不上来。如同上次一样,洪秀全告诉,或者说是欺骗自己道:这资政新篇并不完整,它未来将不会缺少任何东西,让全中国的人生活在……能吃饱饭的生活当中。
这是洪秀全的政治嗅觉给他的第二次预警,与上次一样,这个预警被洪秀全忽视了。洪秀全在他雕有五爪金龙的床上睡下了,他又做了一次梦。这一次不是噩梦,杨秀清在他的梦中,安然地注视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情感,平静得没有一丁点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