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见萧朝贵回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手伸出来,示意让萧朝贵把担子给他。萧朝贵心如乱麻,也没工夫管他到底有多要强了。萧朝贵的嘴唇稍稍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却没有说出来。其实萧朝贵是想问一下他到底看见没有,同时让他保守秘密。这样其实相当愚蠢——现在萧朝贵还无法确认那人到底看没有看到刚才发生的事,就算萧朝贵赌一把,也就是五成的几率会被发现。而且说到让他保守秘密,那更是个笑话,谁会在有安全的钱可以拿的时候还会选择冒险呢?况且就算萧朝贵向他许诺一笔封口费,他所给出的钱也一定比不上于矿主所承诺的那一大笔钱——他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贪上一半的钱,这样不用别人举报,于矿主自己都会发觉。
“我们不用去你找到的地方去了,我已经把炭给卖完了。”萧朝贵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说道。那人依旧说话简洁明了,“我知道”但却让萧朝贵心里一惊——你知道,知道什么,怎么会知道。他也不敢多问,毕竟这“我知道”也可以理解为“我知道了”,他可能只是自己多虑了,毕竟那人说话一直都很简洁,少说一个字也不显得奇怪。“那走吧。”萧朝贵稍稍苦笑了一下,但挑着担子的少年没有动,只是吃力地用被担子压住的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示意萧朝贵在前面先走。
在出县城的路上,两人没有说一句话。萧朝贵身后的那人倒是一直这样,但萧朝贵自己却是想说些什么,但却无从开口。两人又经过了那个巍峨但又破旧的城墙,在萧朝贵的眼中,这不像是一堵墙,而更像一只垂死的巨兽。两人从门洞里穿过,里面没有几个人,只有门洞的两边稀稀拉拉地站着几个士兵,一个个衣冠不整,站地也是歪歪斜斜的。这些士兵已经算是比较服从军纪的了,那些真正不服从的早就不知道跑哪里去找乐子了,才不会在这里站岗。
本来那些士兵对萧朝贵他们二人是应该有一番例行检查的,但一来他们挑着炭,又长得瘦,不像是什么奸细;二来这里就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实际上,这里的士兵从来就没有抓到过一个逃犯或是奸细;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些兵痞些来这里就是为了应付了事,要是真有谁去仔细地拦住经过的每一个人来检查反而会被其他兵痞嘲笑。
萧朝贵的眼睛只是不住地往他旁边那人瞟,试图得到一些他并不知晓此事的证据,虽然他的结论不一定是对的,但这好歹能给他一个心理安慰。但他却连这一点安慰都得不到了——他旁边那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如同一个石雕一般。萧朝贵的心里升起一股烦躁,却又不敢发作。
萧朝贵现在开始尝试和他身后的那名少年说话了,主要是想旁敲侧击地得出结论。但这没有任何效果,他旁边那人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只是简短地回应一两个字,都是简介明了,不露任何破绽。萧朝贵没有办法,但只能继续尝试道:“你之前到哪里去查探了?”反正之前萧朝贵只是直接告诉他炭已经卖完了,现在了解一下这个也不奇怪。“沿那小巷走,有两户大户人家,都拒绝了。”实际上萧朝贵早就在脑中推断出这些来了,他以前经常来这里,知道那两户人家在哪里,同时也知道他们到底有多抠门儿。
“如果他稍微死缠烂打一下费些时间的话,那他应该会在我藏好银子之后才到。”萧朝贵在心中暗想着,但这没带给他一丁点的安慰,反而给他了巨大的不安,“但凭他这性子,是绝对不会死缠烂打的,稍微脸上带一点点笑都不大可能。”萧朝贵转念一想,心神巨震。“那么,他就是在我藏好银子之前已经到了?”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却不敢直截了当地把这说出来,他对这事儿还抱着最后一丁点的希望。虽说缥缈,但萧朝贵还是不敢把它放开。
萧朝贵心中想着,却不知道自己一直挂在脸上的友善笑容已经消失得无隐无踪了。那少年只道他是生气了,虽说性子不喜欢说话,他还是道歉道:“抱歉。”他说这个词时的语气虽然淡然,但那股子冷傲之气却消失了。萧朝贵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几秒钟才回道:“无妨,卖出去就好。”语气中颇有些假的感觉。萧朝贵自己知道这是因为他之前在想着其他的事情,一时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只是觉得他生气了,便不再说话了。
见身旁那少年没有再说话了,萧朝贵心里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但萧朝贵不能开口解释。他见对方已经不愿意再说话了,自己也就只能闭嘴,哪怕他还没有得到他想要或者不想要的答案。
在荒野上跋涉,两人又交接了三次担子,但都是无声的——两人都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不需要沟通。这其实是基于两人互相之间的了解的——萧朝贵知道那少年要强,少年也知道萧朝贵知道这一点,双方都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把担子接过来。萧朝贵实际上很享受这段时光,因为这可能是他活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点时间了。
但一个高大的建筑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于矿主的家。
其实于矿主并不愿意这帮贱民到他家里来,但同时也不想和那些泥腿子一起在荒郊野外站着,所以他只是让那些卖炭人们站在他家的大门前,仰望着那两只高大的石狮子。萧朝贵还是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情况——站在这里的有萧朝贵这般大的人,有一些正值壮年的男子,还有一些强壮的妇人。但这里没有一个老人,他们太老,负担不起那两个沉重的担子,于矿主不是慈善家。
然后从门里走出了两个人——于矿主和他的那个师爷。萧朝贵现在已经不怎么紧张了,有的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淡然。这淡然成了最好的伪装,起码那于矿主和他的师爷在扫视所有人时没有发现半点异样。还不等于矿主开口,他的师爷便喧宾夺主地鼓起他的铜锣嗓子大声喊道:“私藏金银者,给我站出来!”以前还真的有些蠢货被他吓着了,乖乖地走出来。他们的下场告诉其他的人不要偷拿银子,就算拿了,也不要主动站出来。
那师爷见没人理会他,也不以为意。正准备继续说话时于矿主却开口了,他倒不是真的有什么重要事情要说,只是觉得他的师爷有些过于喧宾夺主,稍微提醒他一两句。也不知道他那师爷是真没看出来还是假没看出来,他只是等于矿主说完了,便继续我行我素起来。
萧朝贵对于其他的话都直接过滤掉了,他只关注到了一句最为重要的话——“发现同组人员偷拿金银的,站出来。”平常他心里还会嘲笑一下所谓“金银”,哪里有金?但今天他只是全神贯注地听着这段话。
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如同往常一样。
散场了,所有人都向自己的家走去,萧朝贵追上和他一起的那个少年问道:“你真的不知道吗?”这句话有些唐突,但那少年知道萧朝贵的意思,“我知道。”他说话依旧很简洁。说罢他继续向他的家走去。
萧朝贵再次追上了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这次多说了几个字。
“杨秀清,你呢?”
“萧朝贵。”
他是萧朝贵的第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