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婆儿今年七十六岁,大前天死了,就住在这条胡同第三单元,算是我的隔壁。
这个社会,死个人很容易。打开网页,各种死。淹死的、撞死的、不知什么原因反正就是死了的,没什么惊奇,何况还是一个老婆儿。
我从搬来这条胡同儿开始,每天都会见她至少一次。有时是上班时,有时是下班时,有时一天两次。起初的年余,她还能笑着听我喊她张奶奶,后来就不行了,虽然还在听我喊着张奶奶,但表情却是像有北斗之前的天气预报了。
她死了,我当然没有不习惯,虽然自己很善良。对整条胡同儿的人来说,虽不至于说是“死的正当时”,盼着死,却着实没有悲哀。
……
这条胡同儿很破败了,据说也代表过这座小城的繁华,奈何发展日新月异,只有胡同儿口的石雕固守着当年的威严,就像得过势的人在暮年依然会把发型打理的丝毫不乱,挣扎着用发胶封存一些辉煌岁月里的姿态。住在这里的人都是老邻居了,就算没有几十年的交情,也得有十几年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了吧,虽然最近也住进来了不多的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刚在小城谋得差事,图个这里的房租便宜。我们几个就像石子,投进着河流,溅起几片水花,几圈涟漪,很快就归于平静。朝晖晚霞下胡同儿宁静祥和,锅碗瓢盆声中也是最和谐的温情。
如果说这一切发生了变化,大概是从张老婆儿脸上拥有了像天气预报屏一样丰富内容时开始的。我在这里住的第二年,确切的说是在这里经历过第一春节之后,张老婆开始变的很烦人。
春节过后上班的第二天,正月初九,还在“年”里头,街头巷尾的爆竹声里还漂浮着很浓的祝福味,张老婆却用一句很不友好的话点燃了和她同住一个单元的对户儿的怒火,以一场激烈的争吵炸开了这条胡同儿几十年修筑的情谊堤坝。
我在隔壁听得分明。张老婆儿愤怒的理由是中午时分被邻家走亲串场的客人打扰了午休,晚间又被来邻家走亲戚的客人误敲了房门。不依不挠的态度,迷惑了邻居对十几年交情深厚的判断,基于小题大作认识的陪不是最后变成了对无理取闹、故意找茬的愤怒,事情被闹的很大。以至于张老婆儿春节都没有回来的一双儿女需要急匆匆的从外地赶来,左右陪了不是之后,才暂时平息了这场纷争。
说暂时,是因为就我所知道的,这样的纷争从那次之后好像有了周期,在往复循环中,张老婆儿以个人之力对抗着整个胡同儿。很明显,张老婆儿人老了,不太会处理善后,纷争一起,十有八九是张老婆儿的儿子或是女儿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外地赶回来,修复被她炸开的缺口。
再往后,当这种周期变得类似于每月来一次的东西时,发现张老婆儿的公关儿女出现的次数就少了,似乎是在攒着。大意可能是“老娘啊,你就可劲儿造吧,到了还款期,我大不了连本带息一并还人家就是了”。
说起张老婆儿,其实原本也是一个很让人尊敬的人,奈何“晚节不保”。我本是外来人,打听家长里短的八卦之心更不会在这里发酵。只是听胡同的人议论多了,也听得一些。
女人的一生大概必须要说到几个人,排在首位的应该就是她的丈夫。张老婆儿的丈夫名叫“卫国”,很有年代感的名字。有些人的名字只是用来叫一叫,但这个“卫国”却把名字当成了一生的信仰。扛过枪打过仗,为革命事业流过血流过汗,最终为党旗贡献了一抹鲜红。张老婆儿三十六岁就守了寡。至亲不多,从此独自一人用娇小的身躯抗衡着岁月的洗礼,一双儿女不仅被培养成人,而且成才成栋。女儿工作在省城,儿子工作在市区。张老婆儿一直就是住在这里,不曾和儿女同住。刚开始或许是因为几十年来的习惯,后来呢可能更多的是考虑不给儿女添麻烦吧。毕竟,儿女也都是早就有儿女的人了,工作生活都是很忙很辛苦。张老婆身体也还好,街坊邻居也都是处的久了,就更不愿离开这里了。刚开始那几年,他们,我是说张老婆儿的儿女们,回来的次数还比较多,后来就很少了,逢年过节吧。
四处干仗的张老婆儿也曾被女儿接走过一段时间,不长。
从省城回来之后,我倒发现她又多了一个爱好。我有晨跑的习惯,每逢周一、周三、周五我都会在县城的佳美超市门前看到她,她身后还有一群排队等候的老头老太太。超市每逢一三五就会搞一些活动,前三十名进店的顾客每人两个鸡蛋,有时是一小包挂面。看着朝霞下的她们,心中总会嘀咕,大爷大娘们啊,起这么早,为了两个鸡蛋值得吗?张老婆儿经济条件其实很不错,应该说算是“老资”了,可我发现每次她都很拼,总是在前几名排着。
最后一次在这种场合见到她时天气还在倒春寒。白发在风中翻舞,不时用纸巾拭着鼻涕,领着一群瑟瑟发抖的老头老太,就像电影中看到的,在救济站门口的场景。
这样的事她还会一直做吧,只是我换了跑步的路线,便不曾再相遇。
……
张老婆儿的儿子奔丧回来了,给胡同儿里的邻居都磕了头。这里习俗如此,再加之他们家也没了什么至亲,丧事还要靠着街坊领居帮衬。她儿子显然知道这两年来发生的过节,言谈之间多有歉意。邻居们心中的温情或许早已不在,但人死为大,料理完这最后一程或许也是求得道义的心安吧。
按照习俗,安排了唢呐班子的吹奏。前天晚上,我下班回来时,胡同儿口的演奏台子还没有支好,几个人正手忙脚乱。到了住处,稍微歇息,煮了一碗面,胡乱扒了几口。觉得还是要去凑个“热闹”。
正式的演奏前,见到张老婆儿的儿子站在台上,声泪俱下,说要给大家看段视频,视频是张老婆生前录的。
幻灯片幕布上的张老婆子泪眼婆娑,白发凌乱,声音哽咽。
“街坊领居们,给你们添麻烦了。老王头儿,你不要怪我,去年春节我是一个人过的,这你知道。当时你还问我,我说儿女工作忙,过几天才能回来,要多体谅儿女。我这一辈也是要强惯了。可是,人老了,嘴上再要强,心却越来越脆弱了,想念儿女却是越来越浓了。那天好像是初九吧,你们家热热闹闹的,也是儿子女儿说回来的日子,可还是我一个人,我心里再也忍不住了。街坊领居们,你们要原谅我,每次和你们大吵之后,儿子女儿还能回来多看看我,其实我心里是乐的。老李头儿,那天你吼我说超市几毛钱的鸡蛋都能看眼里,其实啊,我是为的能找个事做,不至于每天像个等死的人。……”
台上的人大哭,台下一群人在流泪,包括我。
张老婆儿那天应该是赶着死的,凌晨四点就起来了,倒在从超市回家的路上,脑溢血。
她倒下的地方,现在还有鸡蛋碎了一地的痕迹。
超市门口依然会有很长的队要排,一群晨风中老头老太。他们比电影中需要被救济的人还悲惨,不愁吃不愁喝,从凌晨四点等到开门的八点,只为在这种“热闹”中被施舍一点心灵的安慰来淡化思念儿女带来的孤寂。
人老了,对于子女的想念有多种,有一种却是叫做故意找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