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巫慢慢走在街上,夕阳倦懒而懈怠,余辉无力。
忽然心有所感,大巫便转回头看那王宫方向。
他想到来时偶然远远望见王旗,心中便无由悲伤、意志颓丧的那一刻。
这么多年来,甘于清寂,他知道自己对于某些人和事的心思渐渐淡了、又对于另处的一些人和事则又渐渐热切起来。
已入止水、而水却又要被煮得沸腾,——这是一种奇妙而又矛盾的关口。
如果以战场得来的经验论,大巫觉得自己现在应该算是进退有据才对。
所以第三种消极情绪来得有些突兀和莫明:仿佛是自己本来的情绪被激活,又仿佛原本不是自己的、却被人强塞进心里面来一样。
自己已经多少年没有这般情绪化了?
在大巫凝目远眺、若有所思之时,王宫里的仗小队正列队于旗竿之下,例行换旗仪式。
黑旗正缓缓降下、过不了多久红旗就会升上竿顶。
……
不大一会,红色的鹰犬图案果然便在晚风中招展着,冉冉而起。
大巫的目力不错、再加上日久天长积累下来的潜意识记忆,他甚至可以稍稍分辨出来旗面上栩栩如生的情境:
雄鹰翱游于天空、猛犬逐猎于地面,那是让蛮人一生都不离不弃的唯一一对好朋友;
从远古而至今,由游猎而渐入耕种的蛮人,始终不忘鹰犬在历史和现实中的地位、作用和功劳。
蛮人珍爱鹰犬、信任鹰犬、依赖鹰犬,以至于带着感情把它们的形象绣在国家的双色旗帜上。夜升红、昼不降黑;鹰和犬便总是不分白天黑夜,为蛮人守护。
——这其中的象征意义和意涵,不言自明!
哪象汉人,非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还把鹰犬给整成贬义词。
……
就在这时,大巫脸上猛然现出极度震惊的表情!
大巫依然定定地站立,不眨眼地望向王宫方向,旗竿位置。
眼见依仗小队已经完成规定动作,正列队向王宫建筑群之中渐渐隐去,转瞬就将进入即将到来的夜色之中去。
这时王城中灯火渐起。
仿佛应景一般,光亮闪动,照在大巫身上、脸上……
大巫的脸上不时变幻着神色:先是震惊,然后是思索,困惑,搜索记忆,怀疑,对比,判断……
其间,大巫头颅还不时随着思绪或仰或垂,摇头或颔首……
大巫这种行为很是怪异,不时有行人经过,便会瞟一下、诧异,加快脚步走开,口中还不易听闻地低声说:
“王城中怎么竟然会容留这疯子在街上到处乱走?”
当然,大巫是听不见这些类似的话语的。
他的精神全部沉入到那个令他急切要解决的问题中去了。
最后,大巫的神色回恢复正常;从外表来看,大巫与平素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大巫的心中却刚经历完惊涛骇浪,犹自起伏不平。
大巫试着调整自己的气息,努力让自己从内到外平静下来。
这样,有利于分析判断、作出决定。
是的。自己没有看错!
经过反复的视觉回忆和分析对比,大巫断定自己的感觉是准确的。
先前被升起来的旗是红旗,这当然没错。
但是,那一面红旗绝对不是平素所见惯了的鹰犬图案!
只是要个蛮人,都不会不知道。
黑旗红纹、红旗黑纹,这是蛮人在立国时根据自己的喜好选定的色彩,决定下来的。
而大巫所见的那红旗上,分明是一片纯红,绝不是鹰犬图案。
那么,仪仗小队如果是黎明时分升起黑旗的时候,会不会是他们在晦暗里忙乱之间无意间拿错了?
也许会的。如果单从旗的颜色这方面来说,不排除这个可能。
但是,刚在降旗升旗的时候,天色还能看得见分得清啊!这么明显的对比,大巫在远处都发现不对,仪仗小队就在边上、而且不止一个人在场,又都是天天司空见惯的操作,在更换旗帜时,竟然都无视了图案的不对劲?
即便是眼睛和头脑的问题,恐怕不是仪仗小队一个人有问题、而是整个小队都有问题!
这可能吗?
……
大巫的脸上现出严肃、凝重,冰冷来。
大巫的心中愤怒、怒不可扼!
不是意外。这是有意的。
背后是谁?是敌人?还是王叔?他要干什么?
……
并非所有人都掉了一地节操、没有了原则和底线。
蛮人自己的国家,对于大巫来说,就是他一贯的原则,以及最后的底线。
大巫很想到王宫里去一探究竟。
可是,现在入夜了。
王宫是什么地方?
蛮人虽然性直,王城却也有规矩、王宫也有不可冒犯的尊严!
不是谁想进就进的,即便是大巫,以他的身份地位、以及和国母的关系,也不行。
再说,非常时期,怎么可以再添不必要的麻烦!
国母最近已经是一大摊事,烦心的王叔,再加上囚禁在链环里的公主,不能再扰动她。
那么乳娘呢?
原本她是最合适的人选,可她不是个盲人么?
而且还是汉人……掌嘴!收回。
但是,大巫本能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
怎么办?
……
夜色如墨。
灯火灿烂如星辰。
大巫就于这夜色里、于这灯火中,于这有如台阶的街市上,独怅然无助。
大巫立于王城。人来人往之际,大巫立于万千蛮人之间。
他喟然长叹。
大巫一生以蛮国兴盛,蛮人安身立命为已任、不营私,不结党,退不争功,遁世而无闷
,清淡以自处,高洁以求索。
这一切都没错。
问题是,堂堂蛮国大巫师突然发现,为蛮人奔走这多年,万千蛮人中,此刻他竟找不到一个人来帮助自己。
他错了吗?
是的,他错得有些离谱,有些不可思议。
他本来不该退让半分的。他本来不该百般顾虑的。
不然哪里会陷入此刻这般困窘的境地!
要是就站在这王城的街上,亮明身份,大呼:“大巫是我,我是大巫!”
如果此时人们愿意相信他,还怕没有热心人?那么即便带着谄媚的意味,怕还不是小跑着,不迭地尽心劳力,毫无怨言、兴高彩烈地给他把这区区小事给办喽?
可是没有人会相信的。
他们大概只会说:“怎么这疯子还在街上晃悠?他的家人真忍心,也不出来找找?”
……
可见,大巫之所以成为大巫,是命中注定?还是性格使然?
大巫固然困窘,但大巫还是大巫。
大巫还是一贯的矜持。他既没有亮明身份、更不会像疯子似的狂喊一气。
大巫便皱了眉头,痛苦思索着,慢慢地往回走。
没有办法。
真没有办法。
但是无论如何,不还是得想出个办法来么!
大巫又来到烤红薯的摊边。
他决定要结交平生第一个朋友、给困窘的自己找个帮手。
大巫伸手取了一只烤红薯,小口吃着;却没有付钱的意思。
“咦!你这倔老头今天怎么改了性子?”
摊主莫名其妙地道。
不过,出于厚道本能,出于礼貌,出于职业道德,他从大巫手里夺过了烤红薯。
摊主夺过烤红薯,给撕了皮、刮去一层焦糊,这才又递回到大巫手中。
“难道你吃烤红薯从来不去皮?”
……
“就算饿得狠了,也只能吃有营养的部分。”
……
“你这般年纪,不比年青人;最好还要有白开水,这样才不容易噎着。”
大巫不说话,听话地接过摊主递来的白开水,喝着,再小口小口地咬着、咀嚼着、咽着……
在这当中,大巫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得有些羞惭。
他想,先前在居所中,竟然没有想到要给乳娘的烤红薯去皮、刮掉焦糊的部分,再把最有营养的部分给她。
以乳娘的聪明能干以及人生阅历,她不会不知道这一程序。
……老天爷,自己竟然还有脸嫌弃她是个汉人!
摊主惊讶无比!
这老头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脸都红了、瞧那害羞的样子!
摊主于是小心地说:“没关系,这是送你的,真的,不用付钱。”
“什么?”
摊主便有些不耐烦,于是大声说:“我的意思是,你的性子我还知道?不用付钱!若硬要付就改天吧,反正你今天不是没带在身上吗?”
大巫猛醒,这才反应过来。
心中真是好笑!
但他却未再辩解半分,算是默认了。
这摊主竟能于黑暗中察看到自己面上颜色,真是好本事!
大巫于是抬头,恳切地对摊主说:“你要不要跟我?”
“什么?”
“呃……我的意思是,你愿不愿意换份工作来做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