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濑谷支队两千多人在飞机、大炮和坦克的配合下,开始向台儿庄大举进攻。举世震惊的台儿庄战役由此拉开了序幕。
时为1938年3月24日。
十几架日军轰炸机低空飞过,炸弹破空而来,不断有中国守军将士倒下……
坚守台儿庄北门的第186团一营顽强抵抗,并在城北门外与日军展开激烈的白刃战,打退了日军数次进攻。一营全是新兵,入伍不到半年,几乎全部牺牲在台儿庄北门。
履带碾过地面,发出轰轰的闷响,日军在装甲车的掩护下冲杀过来,186团仅存的机枪手跳出战壕,端起机枪对着冲上来的日军大力扫射,机枪吐出一串串火舌,击打在装甲车上叮当作响,日军一排排倒下。
装甲车怪叫一声,一团火光飞来,机枪手被炸成碎片。爆破手冲出掩体,怀抱集束手榴弹冲向前,在密集火力的掩护下,爆破手翻滚着接近装甲车,一声巨响,装甲车履带被炸飞,战士们乘势掩杀过来,刀光闪闪,血花飞溅,敌我双方不时有人惨叫着倒下。
“师座,北门危机,急需增援。”
“部队伤亡如何?”第31师师长池峰城在电话中急切地问道。
“伤亡惨重,战斗还在激烈进行,具体数字不详。”
“命令王震,立即率部驰援北门。”
“王团长已经率部抵达,正在北门外和敌人展开激烈的白刃战。”
“挺住,增援部队马上就到!”
烈烈寒风中,全副武装的特一营弟兄们排列成整齐的队形,向军旗行注目礼。军旗缓缓下降,弟兄们的目光都跟随着军旗下降而游动,两位护旗手快速收起军旗,叠成整齐的方块,托着军旗归队。
周天翼仰望空荡荡的旗杆,面色凄然。
队伍集合前,刘世仁挑开炉盖,把所有的书一本一本投进火炉中,弟兄们都知道,那些书是他的宝贝,是他的命根子,刘世仁用如此决绝的方式与之告别,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到台儿庄是有去无回了。
七八辆汽车轰鸣着一字排开,排气管呼呼喷着热气,周天翼一一点名,确认艾窝窝夫妇没有混进来,对吴老四说道:“老猫兄弟,小四川就交给你了。”
艾窝窝夫妇还想着像上次那样用大洋贿赂吴老四,罗伯特说:“老猫兄弟,帮帮忙,这事儿只有你能办到。”吴老四说:“别说这点小事儿,再难的事儿也难不倒我老猫,问题是,两条命比两块大洋要值钱吧?”罗伯特说:“没事儿,只要想办法让我们跟着部队就行。”吴老四说:“你们都是战地记者,心里应该明白,一旦打起来,台儿庄就是一片死地。”艾窝窝以为吴老四嫌少,又拿出大洋,吴老四摇头:“不是大洋的事儿。”
周天翼的屁股到现在还痛,他斜视孙嘉谋,意思是你小子也太实在了吧,那是做给赵老虎看的,就不能悠着点?孙嘉谋心中说道,我要实在了,怕是这会儿要抬着你走呢?两人同时感悟到对方的心思,会心一笑。
李有才昨晚喝高了,到现在看人还重影,埋怨高勇智不该撺掇着他多喝。高勇智说:“猪不吃食摁不进槽子,驴不喝水摁不到河里,让你跳井你就跳,傻呀你?”
周天翼回身扫视空荡荡的营地,上车,按响了喇叭。
车轮转动,一辆辆汽车轰鸣着驶离特一营营地。
周天翼率部抵达台儿庄,经过临时野战医院帐篷区,几名护士冲出来,把伤员接了进去。越来越多的伤员被抬进来,弟兄们默默地为他们让开一条道。伤员痛苦的呻吟重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死亡的气息近在眼前。突然,一阵通通的响声传来,一个护士发疯似地捶打着一具尸体。
小四川看不下去了,抬手就是一枪托,把护士打翻在地,责骂护士人都死了,就算有仇也不该这么折腾。护士恼怒地白了小四川一眼,哭得更欢了。有个能走动的伤员告诉小四川,那是她的新婚丈夫,他们结婚还不过三天。小四川傻眼了。
几乎在特一营抵达的同时,艾窝窝夫妇也到了台儿庄运河南岸,两人混在其他队伍中,罗伯特用口罩把那个显眼的老外面孔遮住,看上去与国军士兵无异。
艾窝窝兴奋地说:“到家了,这就是运河。”罗伯特激动地说:“我梦寐以求的中国大运河就该是这个样子。”艾窝窝说:“不要小瞧了这段运河,自古以来就是南北漕运枢纽,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繁盛时期,台儿庄有‘天下第一庄’的美誉。当然了,最美的是要属运河之夜了。”
罗伯特低声吟唱道:“商贾迤逦,一河渔火,歌声十里,夜不罢市……”
艾窝窝笑道:“行呀老罗,看不出来,还有两把刷子。”罗伯特得意地说:“那是,这台儿庄女婿可不是白当的。”
艾窝窝一路指点着说:“北岸主要是商业区,有明清时期延续下来的丁字街、月河街,当年随运河而来的三教九流、市井风俗没有影响到这里的淳朴民风。一晃十几年了,不知道现在怎样了?”
罗伯特凝视运河:“丁字街南首路东有一药店老字号……中和堂是吧?”
艾窝窝点头道:“好记性,中和堂建于光绪年间,名声在外,当年与它齐名的还有卫生堂、仁寿堂、荣寿堂、保寿堂、泰山堂、义生堂六家药店,均以出售中药为主,兼医治病患……还记得中和堂店门两侧的对联吧?”
“中正存心深积德,和平养气广生财。”罗伯特指着脑袋说,“好使着呢,还记得台儿庄有三好呢:中和堂的药好,泰山庙朱家的馍馍好,前河崖彭家饭馆的菜好。”
艾窝窝泪花闪烁:“这些怕是见不着了。”
罗伯特喟然长叹:“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
艾窝窝终于带着丈夫回到了家乡,没想到是在这样一种残酷形势下,更没想到丈夫随后便长眠于此。
周天翼命令升起特一营军旗,让弟兄们暂时休息待命,留下孙嘉谋照应着,他和赵云峰、刘天童到31师指挥部转交给孙连仲的密件,廖真真闹着要去,周天翼不说话,廖真真就这么一路跟着。
一路惨烈的场面让弟兄们心惊不已,小四川这会儿还在哭呢,他倒不是吓的,主要是打了护士心里内疚。孙嘉谋对吴老四说:“老猫,给弟兄们调剂一下。”小四川还在为打护士的事伤心,吴老四假意教训道:“瞧你这点出息,哪像我老猫的徒弟?打了就打了,又不是多大的事儿,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有些人想死还死不了呢,有时候呀,死了是难得的一种福气,是不是老孙头?”
老孙头嘿嘿傻笑着,李有才没好气地说:“看人家老孙头好欺负是吧?你先福气一个给弟兄们看看。”
吴老四笑道:“咱一时半时怕是没那个福气。弟兄们大概没听说吧,有那么一个地方呀,不知毛病出在哪儿,这里的人邪行,只生不死,有些人都接近王八的岁数了,还一戳一蹦跶。这人呐,活到一定岁数,就把一切都看透了,看淡了,就烦了,想死了。可是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生病死不了,上吊死不了,跳井死不了,火烧不死,雷劈不死,不吃不喝也死不了……”
吴老四斜视李有才:“和半仙这样的类型逗逗闷子呢?还长了三分精神,总之呀,能想出的招数想了也都用过了,还是越活越旺相。副营长,猜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孙嘉谋说猜不到,高勇智说:“懒得猜,不行来他两鞭子试试?”
吴老四回敬道:“就你那小脑子,也就一鞭子的命。接下来呢,就有一个好消息了,出门打酱油的那个小什么死了。这个消息一传开呀,那叫一个欢腾,都在谈论着,看人家多牛,说死就死了。这个时候呢,你能看到,满大街都是打酱油的……”
孙嘉谋笑道:“我来收尾吧,这个时候呢,应该还有一声梆儿,你二大爷又一次抡起了棍子,照着卖缸的又来了一下,卖缸的自然又和你二大爷较劲,你二大爷呢,这回学精了,说管我屁事儿,我是出来打酱油的。”
小四川嗤一声笑了。
临近火车站,赵云峰突然不见了人影,道路两边静悄悄的,周天翼正在狐疑时,一阵骚动过后,气氛突然热烈起来,只见一个阵营接一个阵营的弟兄们都站了起来,周天翼忐忑不安地走着,两名表情严肃的便衣人员拦住周天翼等人,引导他们来到路边。
欢呼声传来,吴老四一把拉起小四川:“李司令长官来了,出去瞧个光景。”
小四川懵懵懂懂地问:“李司令长官,哪个李司令长官?”
吴老四笑着说:“傻孩子,李司令长官只有一个,那就是咱们第五战区最高指挥官李宗仁将军。”
小四川惊喜地喊道:“李司令长官,李司令长官看我们来了。”他挣开吴老四,快步跑了出去,弟兄们欢叫着跟随在小四川后面冲出去。
台儿庄火车站,军列鸣响着缓缓进站,月台上人山人海,挤满了欢迎李宗仁的人群和记者,突然记者中闪过贞子的身影,赵云峰警惕的目光审视着周边的人群,军列车门开了,一个佩戴少将军衔的军人跳下车来,肃立车门一侧,等候李宗仁下车,他就是专程去徐州迎接李宗仁将军的熊副师长。几乎同时,赵云峰发现了正端着长焦相机瞄向车门的贞子,李云芳也发现了贞子,开枪击中她的胳膊。贞子受此突袭,略带慌乱,正要按下快门,赵云峰纵身一跃,甩手一枪,正中贞子眉心。一时人群大乱,熊副师长率卫队护送李宗仁而去。
贞子的身份迅速得到辨识,相机被收起,尸体被抬了下去。
李云芳对赵云峰说:“确认死者是我们追踪的日谍秀田贞子,感谢配合。”赵云峰低声说道:“谢谢云芳兄弟,相机是他们最新研制的秘密武器,他们很有可能还有下一步动作,我回去了。”李云芳说:“谢谢云峰兄弟,他们的阴谋不会得逞。”
罗松林站在车棚顶部,举起望远镜眺望着,忍不住惊叫道:“副营长,老大他们被……”孙嘉谋焦急道:“……老大他们咋了,说话呀,对方是什么人?”说着飞身上车。罗松林仔细观察着:“……老大他们,挡住了,看不清楚,对方一色便服,看不出真实身份。”孙嘉谋站稳了身子,一把夺过望远镜。
吴老四焦急道:“副营长,老大他……”孙嘉谋递给罗松林望远镜,突然一声惊叫,罗松林光着脚从车顶上跌落下来,吴老四、李有才、郑三炮等人及时出手,托住了罗松林。吴老四道:“笛子兄弟,快说,老大怎么了?”
罗松林喘息着说:“没事儿了,老大……和,和李司令长官握手照相呢。”
弟兄们顿时欢呼起来,吴老四等人一齐用力,把罗松林抛了起来。
孙嘉谋招呼道:“弟兄们,搭把手,要下去了。”罗松林笑道:“好不容易上去一回,多待会儿吧。”说着使个眼色,弟兄们一哄而散。孙嘉谋假意生气地说:“那我可跳下去了。”吴老四甩过一句话:“跳吧副营长,小心摔着。”
白崇禧拍拍周天翼肩膀:“我看了报纸,你们特一营在滕县保卫战中表现出色,好样的。”
周天翼再次敬礼:“谢参座,国军将士都是好样的。”
白崇禧问道:“听说你们特一营有‘六大规矩’,说来听听?”
周天翼大声说道:“不抽大烟;不逛窑子;不祸害百姓;优先照顾老兵;见死要救;不打架,不打小报告。”最后一条“不打架,不打小报告”,是周天翼在赵云峰回归后改的,原文是“不当叛徒,不准告密。”“不打架”原来在第五条。
白崇禧忍不住笑了:“优先照顾老兵,这算哪门子规矩?”
赵副官对白崇禧低声道:“老兵都是宝。”
白崇禧点头道:“嗯,有道理。”
赵副官说道:“回去先安顿下来,等任夫他们到了再说。孙连仲司令已经从前线赶来,机要文件交给我吧。”
周天翼把密件递给赵副官,敬礼后离去。
特一营临时营地,弟兄们兴奋不已,罗松林道:“十几名记者举着相机围拢上来,那闪光,噗噗耀眼呀。”刘世仁说:“明天各大报纸,那是绝对的头条。”
吴老四说:“老大这回想不出名都难了。”李有才羡慕道:“咱要是跟去就好了,可惜没这机会。”刘世仁撅嘴道:“就这形象,丢人吧你。”
李有才不满:“咱这形象咋了,对不起镜头是吧?”吴老四斜视李有才:“人家出名了,你慌慌个啥?哑巴兄弟,老话怎么说来着?”
“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瞎慌慌。”郑三炮闷哼一声,掏出酒葫芦喝了一口。李有才生气了:“你们不用忙,你们都是有福之人行了吧?我这里也有句老话,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说着气呼呼离去。
吴老四念叨着:“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啥意思?”
“意思是说呀,”孙嘉谋举起一只鞋子进来,作势要打,“老猫欠揍了。”
吴老四笑着躲闪:“咱特一营都不是吃亏的主,报复的还挺快。”
廖真真一路跟随着周天翼,正要说话,李宗仁洪亮的声音通过喇叭传遍四面八方:“委座在庐山《应战宣言》上曾经讲过,如果战端一开,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
突然,一阵尖利的呼哨声破空划过,一发炮弹在不远处的房顶上轰然炸开。
防空警报骤然拉响,警报声中,几架日军轰炸机呼啸而来。
白崇禧一把拉过李宗仁:“德公,还是避一避吧。”李宗仁抬头望望天空:“不用理他,命令空炮旅,进入有效射程即密集开火,警备旅全力疏散群众……”
在国军防空炮火的强力威慑下,日军飞机很快不见了踪影。
硝烟散尽,特一营高高飘扬的军旗吸引了白崇禧的目光。
赵副官大惊,趋步上前:“参座,属下马上责令换旗!”
白崇禧缓缓摇头:“都是我军旗帜,无妨。”
台儿庄北门,枪炮声稀疏下来,目力所及,一片尸体,医护人员把一具尸体蒙上白布,抬起就走。熊副师长撩开蒙在尸体上的白布,死者一脸娃气,十几岁的样子。熊副师长蒙上白布,眼睛湿润了。
186团团长王震一瘸一拐走过来,他全身血肉模糊,军服被炮火灼烧,已然看不出本来的面色了。他艰难抬起手臂敬礼:“报告熊副师长,一营都是新兵,全部战死在北门。”
熊副师长悲声道:“……好好安葬他们,战后给他们父母发放抚恤金。”
快门一闪,艾窝窝拍下画面,罗伯特肩扛摄像机,记录着眼前惨烈的一幕。
“打哪儿冒出来的这是,小鬼子还没清扫干净呢?嗯,还有个老外。”
“是熊副师长吧?可是久仰大名了。”
“咱们见过吗?你们……”
“我叫艾窝窝,战地记者,这位是我丈夫,罗伯特。熊副师长,能不能接受我们……”
“对不起,战事紧张。”熊副师长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