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我,以为自己生活的地方就是全世界,虽未曾刻意说出来,却下意识地这么认为。大一点之后,有一天突然发现“世界”指的不是这里,它在这里之外,无边无际、浩瀚无垠。之后,我便兴起去“这里之外”的某处看看的念头。
一个孩子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得知世界的存在呢?
如果是情感丰沛的聪明小孩,我猜一定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吧。可能是通过外国的翻译绘本或进口饼干的包装,知道有个不存在于这里的遥远地方。也可能是在学校念地理、历史时,知道世界之广之大。
然而我小时候总是心不在焉,没好好上课,以至于很晚才发现“世界”在我之外无边无际地存在着。
就算读外国绘本或童话故事,我也不认为那是发生在别处的故事。无论是《苏和的白马》《古利和古拉》《艾摩与小飞龙的奇遇记》,或是之后读到的《风又三郎》《长袜子皮皮》《随风而来的玛丽阿姨》,我都把它们当作发生在同一个地方的故事。而《蜘蛛之丝》《无耳芳一》才让我实际感受到故事不是发生在这里,因为它们描述的是另一个死的世界。当时的我只分得出生与死的世界。
虽然小学暑假时常和家人一起旅行,但我几乎什么都没看进去。爸妈说要到哪里,我就跟着过去;叫我转乘电车,我就乖乖照办,根本没发现周遭环境和平常所处之处有什么不同,没张开眼睛好好观察。
即使升上小学高年级,甚至初中,我依旧不知道“世界”是什么。当时,只要是不喜欢的科目,我就放弃学习。像是上社会、历史、地理课时,我曾因为过于吵闹而被赶出教室,不然就是在课堂上写信给朋友、读书或看窗外。我对世界的无知,也影响了我的唯一兴趣──阅读。
我念初中时,渐渐发现外国文学中有许多“我无法理解的事”。在那之前,我以为皮皮、玛丽、安妮、汤米是自己身边的人物,简单来说,我兀自认定他们是日本人。可是后来我发现,翻译小说中出现的城市景色、具体食物,以及阅读时感受到的湿度、阳光“好像不太一样”。譬如英国文学里经常出现“gravy sauce”,虽然注释写着肉汁,但我知道那与烤肉时渗出的肉汁不同,是我没吃过也没见过的东西。这么一来,我就不想读那本书了。因为我习惯用五感阅读,如果碰到一个不懂的东西,我就会觉得无法完全了解那个故事。所以初高中时期,我几乎完全不读翻译小说。
如果我对“世界”有点自觉性的话,或许会更有想象力。虽然没吃过gravy sauce,但借着揣摩想象它的味道,或许就能描绘出将肉汁作为日常饮食的那个遥远国度。可惜悲哀的是,泉镜花写的“鸫锅”我还能理解,但gravy sauce就想不通了。我当然没吃过鸫锅,但它毕竟是锅类料理的一种,离我的世界比较近。
总之我到大学才知道,世界不是我所在的“这里”,而是无边无际、浩瀚无垠,而且其他人早就知道世界的存在了。之前,我既没搬过家,也没有转学的经历,我的世界实在太狭隘了。直到念大学之后,才认识与我同龄却开始独自生活的同学,他们有的来自福冈,有的来自三重或北海道。同一个社团里有个来自四国的女生,我因为以前没好好上课,连四国在哪里都不知道。当时我试着画出日本地图,问她:“四国在哪里?”没想到她大为光火,指责我:“你的日本地图怎么没有四国!”然后在我的地图上加了四国,我才知道它的位置,当时真是丢脸死了。
不只同学们的老家,许许多多的人和事物都带给我不小的冲击。譬如同龄男生的存在(我从小到大念的都是女校)、专业领域知识丰富的怪怪老师、第一次去的居酒屋、女同学的小公寓、第一次在户外迎接早晨等等,无论大事小事,这一切新奇的体验,就像有人在我耳边小声地说:“世界不光是你所在的地方”“它无边无际地往外延伸”“它辽阔得令人不敢置信”“你真是无知”。
或许是因为听到这些让我坐立难安的悄悄话,十八岁的我向父母撒谎,决定一个人去旅行。当时的目的地是千叶北部的某个城镇,我既没订旅馆,手里拿的时刻表也看不太懂。现在想想,那地方近到让人有点不好意思称它是旅行,不过毕竟是一个人独自乘车、换车,一个人离开居住的城市、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一个人外宿,全部都是新鲜的体验。虽然只是短短的两天一夜,旅程结束后我居然多了一点点自信。原来我也可以办到,原来自己一个人可以离开熟悉的世界。没多久之后,我又向父母撒谎前往富山。海不是我所认识的海,山不是我所认识的山,连公交车我都不曾看过。
之后,还是学生的我,战战兢兢地把目光转向国外。我想知道日本以外的世界,但不是凭借大脑,而是通过眼睛、耳朵、舌头、脚底去了解。从第一次一个人的旅行选择千叶这点来看,就能知道我的胆子并不大,所以第一次国外旅行,我选择挑战的目的地是塞班岛。十九岁的我有个刻板印象,觉得亚洲旅行等于穷人旅行,每当我提到第一次出国是去塞班岛时,身旁的人多半很吃惊。可是我怕去太远的地方,加上也没有钱,当同学表示她也可以去塞班岛时,就定下了行程。
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我对所谓的“世界”实在是一无所知。那时我连护照的功用都搞不懂,导致回程时把护照放在托运的行李中,让只会说英文的高个子海关目瞪口呆,赶紧带我去等着上机的行李仓库分头找出我的行李。如果我早些对世界有点概念的话,就不会闹出这种笨到家的笑话了。
如果问我在塞班岛有没有什么深刻的体验,其实也没有,我只是当一个轻轻松松的游客,游游泳、逛逛街罢了。不过即便如此,那刺眼的阳光、鲜艳的花朵、树木与房子之间的树荫、空荡荡的大超市、巷子里的小餐馆等等,全是我没见过、没感受过、没闻过的东西,它们存在于我之外的世界里。
第二年,我去了纽约。当时我和已经在美国的朋友约定在纽约的机场碰面,那是我第一次一个人搭飞机。虽然有点胆怯、莫名地紧张,却同时也感到兴奋。那种从未体验过的心情,源自于自己即将飞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回程和朋友一起搭飞机,根据朋友的说法,我把脸贴着飞机的窗户,问她:“赤道在哪里?什么时候可以看到?”(我完全不记得这一段)。虽然我好不容易终于了解世界的存在,但我所认知的世界可能就只是世界地图吧,所以才会以为赤道是海上的一条红线。当时真是无知到可悲的地步。
几年后,我二十四岁时,才算是真正迷上旅行。虽然胆小的个性不变,却一个人在世界走遍。我造访了三十多个国家,有的国家去了很多次,所以用旅游次数算的话,一定更多。我好像着了魔似的,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我觉得是因为我太晚才认识“世界”。如果我能像其他聪明的小孩一样,早一点通过小说、电影、饼干、音乐、历史、地理,认识世界之广之大,并无尽绵延于外的话,也许就不会如此执着于旅行这件事。因为凭借接触那些事物,就能认识世界。可惜我错过了,所以只有实际踏出自己的脚步,才了解“噢,原来这地方真的存在”。我现在还是这么旅行着,每当我想踏上旅程时,都是因为单纯地想知道,那里是否真的存在着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