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吉他调整到合适的位置,使我的身体能够用我熟悉的姿势去承载它的重量,然后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坐在客厅的窗边,面前是我的谱架与脚蹬。因为窗户的关系,旧金山的阳光只照射到我的脚上,但还没照到我的吉他。吉他受热会发生变形。窗外,人们提着公文包来去匆匆,忙于工作。学生络绎不绝地走进街对面的学校,我可以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声音和脚步。我深吸了一口气,让他们走出我的思绪,把自己拉了回来。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公寓里,开始我的练习。
一开始,我只弹和弦。我弹出的声音听上去很笨重,因为我的手是僵硬的。我集中精力完成最简单的任务,在同一时刻清晰地弹出所有的音,脑子里只想象那一刻的动作。就这样持续了几分钟,如果碰上个倒霉日子,这种状态可能持续一个早上。我自己掌控时间,如果不能将我的思维、动作和奏出的声音统一起来,我就不能继续下去。
慢慢地,我的手热了,肌肉松弛了,我把和弦用分解的方式弹奏出来,每一个音都有它自己的位置,自己的需求。琶音使得十个手指以各种不同的组合方式协同运作。我故意弹得很慢,在思维上构建一个声音的三步走模式——触弦,聆听,再触弦——直到双手都能意识到彼此的存在。
我的注意力也开始敏锐起来,我仔细地修正着每一个音。我想起音乐就是振动,是对空气的侵扰。我想起音乐是一种呼吸,是一种能量与兴奋的交换。我想起音乐是物理的,不仅仅是声音的发出,乐手们的技巧,也是一种体验。演奏音乐使我的身体发生变化,战栗、哭泣或者翩翩起舞。我意识到我的存在,因为音乐,身体里的种种情感被释放了出来。在这一瞬间,演奏所带来的快乐、自信、紧张抓住了我,唤醒了我。我突然觉得我像在漫无目的地游走,我好像并没有在练习,我是个梦游者。
我平静下来并且集中注意力。给声音留些时间,让吉他振动一会儿。弹出声之前,我必须先对我要奏出的声音有一个概念,然后想办法让我弹出的声音与我的想象一致。当我弹出音之后,我必须听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
神游其中很容易。在琴房,你能时刻感觉到音乐的宏伟、深邃和美丽。抱着吉他,我感觉到我指间的力量,好像只要我拨动一根琴弦就能改变世界一样。几个世纪里,人们曾认为音乐是驱使行星运动的力量。仰望星空,天文学家看见了天堂里的和谐,哲学家听见了宇宙里的乐音。音乐家们那时候都是先知。按照西塞罗的说法,他们中最杰出的那些人可以活着进天堂,因为他们“在琴弦上模仿出了这种和谐”。任何一个艺术家肯定都曾相信,艺术通向神圣之门。这或许是对的,但是一个音乐家谈论哲学而不去练习则十分危险。要让人们听到音乐的庄严之美,先得演奏出来才行。当我抱着吉他,想要演奏出完美的和谐之音,我先得把它弹好。
我再一次把自己拉回到眼前。我开始听每一根弦发出的声音,并以此来测试触弦的角度、速度和力度。我不断地变化力度与连贯性,以及紧张度和音的色彩感。如果我想要弹好吉他,我必须掌握它所能发出的各种音响,让每一个音都歌唱起来。又过了几分钟,我的手活动开了,弹出来的音清晰而肯定,我又一次弹起了那些简单的和弦,一开始很轻柔,然后逐渐变响,急促。然后再轻柔,注入力量,释放热情,直到乐器发出的声音接近我在脑海中听到的声音。
聆听,臆想音响,演奏和思考,这一切让我的注意力集中了起来。我的想象力被打开并开始绽放。在这种绽放中,我认识到了自我。我的手变成了我的手而不是什么棒球手套之类的玩意儿,我意识到我的乐器发出的音色是我想要的。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我感到警觉而随时准备做些什么。我再一次感到自己像个音乐家,一个古典吉他演奏家。我准备好了去工作,去演奏。
……
如果想要去描述你的音乐经历,你马上会发觉语言是多么地有限。音乐可以带我们高飞,如果我们想在所学的词汇中找一些伟大的术语去形容这种不可思议的、奇迹般的飞翔,那简直还差得远呢。“每天,”卡萨尔斯接着说,“都会有一些新的、梦幻的、不可置信的东西产生。”我想象他身体激动地前倾,这个80岁的圆脸秃头老人,手舞足蹈,直视我的双眼好像在问我是否懂了。太奇妙太不可思议了。这些话没什么意义,但是我想我理解了。
我正端坐着练习,就像卡萨尔斯说的,我想抓些只言片语来形容我的体验。一个人坐在琴房里,我默默地抱着我的吉他。每天做着同样的事,却又有些新的东西。我想要找出藏在音符背后的东西,想要知道音乐唤醒了我体内什么未知的事物。我闭上眼睛,想要在那些我演奏过无数遍的音乐中听到一些未曾听见的旋律,一个出乎意料的开篇。
究竟什么样的音色或者语言可以释放音乐的力量,是那些我们在聆听过程中体验到的快乐和深邃吗?我开始弹奏,身体前倾,想要抓住正确的音符,我整个身体都精神起来。琴音蹦出来了,在空气中逗留了一会儿便消散开去。我又弹了一下同样的音,想要使它变得更甜美,不,是更苦乐参半些。再一次,声音蹦出来,飘过整个房间,跌落到空气中。每一天,每一个音,练习都是同样的任务,人类的这一必要姿势——是为了理想,为了你所渴求的庄严之美,体验其滑过你指尖的感受。
练习音乐——练习任何我们热爱的事物——我们总是很难用语言去形容,它超出了我们表达的能力范围。有时候,我们谈起练习这项工作,好像把说出这件事所带来的快感当成了我们的目标。练习,就如耶胡迪·梅纽因所说,“是一种对表现以及运动所产生的喜悦的索求,这是练习的真正意义所在”。然而我们时常体会到的却是晦暗、苦涩的情绪,当我们发觉有一些东西我们没有把握住、做不到的时候。在这个历程中,快乐似乎是一针有效的营养剂,但绝对不是指引我们前进的东西。当音乐家们谈及练习的体会,他们通常强调这是一项体力活,而且是一条艰难的路,是孤独且必须孤独的。伟大的西班牙吉他演奏家塞戈维亚曾经警告:“骗子不管有多巧妙,他也装不出精通乐器的样子。”但如果想要达到精通水平,如果存在这种可能,那就需要“勤学苦练,终其一生”。对于听众,塞戈维亚说,音乐听上去毫不费力并且带有神性。但是对于音乐家,音乐是付出巨大努力和牺牲的产物,是收获季节的盛宴。
和每个练习的音乐家一样,我深知练习的苦与乐。喜悦来自于你能够听见声音不断地从你的乐器中喷涌出来!痛苦在于你始终发觉你脑海中那完美无瑕的音乐越来越清晰,而你手指弹奏出来的音乐却怎么也跟不上你的脑子。这种音乐带给你的喜悦和练习上付出的巨大体力劳动就像是一场无休止的纠缠,一段罗曼史。喜悦之情使得勤奋练习成为可能,而勤奋练习才会产生出喜悦之情。这,至少是我每天早上坐定以后与自己进行的一种交易。好像是说,只要我认真工作,喜悦和技艺的不断娴熟就会随之而来。即使是最伟大的音乐家也必须接受这种交易。“我被迫努力工作。”巴赫曾经说过。而且我也确信他承诺的那句“谁要是和我一样勤奋也会和我一样成功”是正确的。
然而当我怀抱吉他演奏的同时,另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语。让雅克·卢梭在他1767年出版的《音乐词典》中警告说:“不管我们有多努力,你必须有艺术才华,不然再多的勤奋也是枉然。”在每一个音乐家的内心总是潜伏着一种恐惧,他们惧怕自己并不是为这件乐器而生,努力练习只是白忙活,到头来只不过是装装样子。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愿意相信巴赫与塞戈维亚,愿意相信只要努力,假以时日,我能够学有所成。但是这种信仰有时候显得如此幼稚,听上去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而已。斯特拉文斯基曾经说:“旋律写作的能力是上天赐予的礼物。这意味着这种能力并不是我们通过学习能够提升的。”
卢梭和斯特拉文斯基告诫我们,尽管练习去吧,但是如果你没有才能,你永远成不了音乐家。或许练琴会使我走得远一点,但是就像王尔德说的:“仅仅是在平庸的道路上。”我甩了两下手。屋外的街道上,早高峰已经过去。上班日正式开始,学校也正在上课。只有游客从我的窗边经过,他们在山丘上缓慢前行,寻找“世界上最蜿蜒的”九曲花街。这是一条鲜花满布的漂亮街道,我经常去那里散步。从我的座位望去,我看见一家子游客拿着地图驻足街口,母亲、父亲以及两个十来岁的红发男孩都指着不同的方向。他们离目的地只有一个街区的距离却不知道,目标就在眼前却看不见。我每天都有这种感觉。
练琴是奋斗,练琴也是罗曼史。但练琴同时也是一种冒险,是对人格的考验,也同时威胁着你,告诉你,你的人生将一败涂地。我活动开我的手,唤醒我的耳朵和想象力,练习与我的音乐体验相当的技术。我全神贯注地投入和聆听,希望我的努力能使我变得更好。但每天我都撞上我的极限,我双手的先天不足,我的乐器的限制以及匮乏的想象力。每天当我坐定,我都被一个刺耳的声音迷惑,它既鼓舞你,又蔑视你,既充满欢乐,又充满痛苦。每一次都像一个暴君,坚持着他自己的方向。而我却挣扎着想要调和这些矛盾,在这其中找到我的道路,我甚至都不确定这样做是否值得,或许那只是浪费时间。
创造音乐的所有条件我都有:我的双手,我的乐器,我的想象力,还有这些音符。塞戈维亚、卡萨尔斯、巴赫、斯特拉文斯基在世的时候都曾经和我一样,孤独地坐在屋子里面对这些素材,看着窗外街道上的人来人往。他们肯定也像我一样,不时思考如何在这些有限的音符中表现出音乐的无限,如何坚持他们的热爱,来打消任何会断送他们音乐道路的一丝丝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