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想到王管家居然会叫停,不过,如此残忍的对待两个可怜之人,任谁都会于心不忍,众人都松了口气。
只是不知王管家打得什么主意。
王聂本也松了口气,正想再来一出感天动地的好戏,待看清王管家的样貌,突然觉得有些熟悉。
“这又是哪一出?”三叶正抱怨着这一波三折的事态发展,却见那老头老儿神不守舍,急急忙忙跑上来围着王聂转个不停,而王聂也不知为何,死死低着头。
“你是不是叫王聂?”
王聂压着脑袋,默不作声。
老头又急糙糙的转问三叶“他是不是叫王聂”
三叶不明所以,还是老实回答道“是……是的”
“快,快放了他”
“不许放”一直在酝酿杀意的李易突然道。
“为何?”
“因为小姐说了,要挖眼割舌。奴才就是主人养的狗,是狗就要听主人的话,王管家,这可是你说的”李易说着,突然转向小盐“小盐,小姐的命令你也敢不听吗?还不赶紧做事”咄咄逼人,有着病态且疯狂的味道。
小盐受他气势所迫,只得握紧匕首,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许伤他”王管家张开双臂,挡在李易面前。三叶迷糊了,不知道是这老头抽风了,还是自己断片儿,错过了关键片段。
“为何不许?”李易瞪着王管家,杀机四溢。
“因为……”
“因为你是奸细,他是你的接头人”这件事他们本打算暗中处理,这时候却被李易说了出来,王管家对路敏真的辱骂真把李易气疯了。
“李易,你好大的胆子,你含血喷人”
“我含血喷人?那王大管家你倒是说说,为何突然改道,带大家走一条死路”
话音一落,众护卫如同路敏真预想的那样,沸腾了。
“路统领,这是真的吗?”几个不敢相信的护卫七嘴八舌的问道。
而更多的人是愤怒,本就在生死线上徘徊,死了那么多人,结果却发现是因为有人故意把他们往死路上推,而叛徒的名义,又斩断了愤怒的枷锁,杀意随之涌起,一些人已经把手放在了刀柄上。让路敏真一直担心的暴乱眼看就要发生。
路敏真本想出言镇压,可转念一想,如果王管家的死能够消解众人的怒火,她也是不介意的。
“你们吵什么?怎么还不动手,我要挖下他的眼睛”大小姐突然尖声喝问,接着是哭泣以及那个侍女的安慰声。
“看,小姐在催了,还不动手”李易邪笑着。那模样让路敏真只觉陌生又害怕,仿佛变了一个人。
“小姐,老奴……老奴求你开恩,放过这人”
“小姐明察,这人可是个奸细”
“我不是奸细”
“那你为何替此人求情”
王管家无言以对。
“王叔叔,你明知道这人……这人那般欺负欣儿,为何还要替他求情”马车里传出小姐柔弱的不解疑问,这亦是众人心中之惑。
老头儿干涩的嘴皮不住颤抖,突然双膝下跪,额头触地。
“小姐恕罪,小姐开恩,老奴之所以袒护此人,是因为老奴……是因为这人,他,他是我儿子,他是我儿子啊”王管家突然哭了。
一个老人,一个长辈,在一群少年面前下跪哭泣,那种冲击,让这群愤怒的少年也不由得松开了刀柄。
“我不是奸细,我带大家走这条路,我是想见我儿子,我只是想见儿子而已,我已经十三年没有见过他了,我只是想我儿子,我想我儿子”
王管家老泪横流,哭声哽咽,心心念念的全是儿子。
王管家是王大将军的心腹,王管家的姓氏“王”就是王将军所赐,主人赐姓,是一个奴仆最高的荣誉。王管家以此为傲。然而,作为大人物的心腹,也有其无奈。因为知道太多秘密,让他有令人羡慕地位的同时,也限制了他的自由,他很重要,一旦被敌对之人抓住,就是可以威胁到主家的祸患,可就算是心腹,也只是一个奴仆,不可能派专人保护,而作为一个称职的心腹仆人,也要避免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别人威胁主人的工具。所以,为了自己,也为了主人,王管家在成为大将军心腹的那一天起,就从未离开过京城,这一困,就是十三年。时间是这个老仆的忠诚最好的证明。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人,也有一个瞒着大将军,瞒着所有人的秘密——他有一个儿子。
他的儿子,在十三年前,还是一个黄毛稚童,如今,十三年未见一面,他长成什么样了,是不是一个英俊的少年郎。他想看看,可他不想再等十三年,他等不了,他已经老了,下次再有机会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他只想在自己临死前看看自己的儿子,现在不看他一眼,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王管家哭够了,儿子也看了,他摸了一把老泪,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活够了,然后,他摘帽子,满头霜雪。
“因老奴一己之私,害小姐身处险境,老奴罪该万死,如今既然见了他,老奴再无遗憾,只求小姐看在老奴多年来鞍前马后的情分上,放过犬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然则,可恨之人亦必有可怜之处。
这或许是一场闹剧。一个仆人,因为相见自己的儿子,将主人,将所有人带入了一条死路。
可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临死前想见见自己多年未见的儿子,又有什么错。
既然都没错,所以无话可说,唯有沉默。
是非对错,人人都有自己的意见,却不是每个人都有决定是非的权利。
是的,是是非非不是只有“公道自在人心”权利也可论断是非。
而此刻,最高权利,掌握在马车内那个少女的手中。大家都在等着她的决定。
“喂,王爷,那可是你爹,要不要动手”乘着这空挡,三叶小声问道。三叶与王聂一起厮混也有几年了,两人甚至住的都是同一间破落小院,可三叶从来都不知道王聂的父亲尚在人世,他一直以为王聂和自己一样,都是孤儿。既然还有亲人,三叶可不想自己的好兄弟像自己一样,成为孤儿。
可王聂好像没听到,对三叶的询问置若未闻,一直垂着头,失魂儿一样。
良久之后,王大小姐做出了决定。
“王叔叔,你起来吧,欣儿看在你的面子上,就饶了他这一次”从主人的角度上来说,这是一个十分大度的抉择。
王管家欣喜若狂。
其余众人则心情复杂,王管家为一己之私,把所有人朝着死路上带,大家心中怨恨,却又不由得心生同情,舐犊情深,人之常情。
“小姐,老奴城中有座宅子,这一路走来,大家都辛苦了,何不稍作休整”王管家有些不确定的提议道,刚见到儿子,瞬时又要分开,老头也不舍得。
而王大小姐想到这一路睡的都是马车,吃的是干粮,好不容易洗个澡,洗到一半还被打断,堂堂王家千金,何时吃过这种苦,便同意道“也好,进城休息吧”
既然小姐都这么说了,路敏真虽觉不妥,也不好说什么。况且这一路被死亡追赶,又经历了这一场内乱风波,众人都已到了崩溃边缘,是要休整一下。想到这,路敏真不禁将目光投向李易,李易才是路敏真最担心的,方才那癫狂的模样,实在令她心悸。
队伍很快出发,王聂和三叶也被放了,两人就坐在绑他们的那辆马车上。王管家如愿以偿,见到了儿子,此生最大心愿已了,心态一下子就变了,不再是以往那种刻薄,乐乐呵呵的,一直围着马车,时不时的问问王聂渴不渴,饿不饿,又是递水又是送食物,王聂依然一声不吭,头也不抬,王管家递来的食物却也一一接过。
王管家十几年来第一次见到儿子,紧张过头,都不知道说话了,翻来倒去的就只有那两句——饿不饿,渴不渴。王聂不说话就以为他饿,他渴,然后又不断送水送食物。不一会,王聂身旁已经摆了四只水壶,满身干粮。
三叶看着这对父子,有些好笑,也有些鼻子发酸。
不想打搅这对父子,百无聊赖的就想和护卫们扯扯皮,可是护卫们对他都是爱理不理,三叶这才想起来王聂刚才的那出感天动地的悲情戏,说什么父母双亡,有一个可怜妹妹什么的,骗了一众护卫不知多少同情心。哪成想刚唱完,他亲爹就出现了,既然他爹活着,那之前的故事自然是骗人的。
谎言被拆穿,三叶好不尴尬,也有不服。“那戏又不是我唱的不是”三叶好不冤枉。
黄杨城离此地并不远,行了半个时辰,城门已然在望。在三叶的建议下,众人并没有直接进城,而是绕了点路,自西门分批进城,路敏真也照例,在四座城门处安排了暗哨。
进城后,王管家带路直奔东城,最后停在一座大宅前。王管家向小姐告罪一声,上前叫门,对开门的门房低语几句,那门房快步回内院通报,不一会儿,一个管事出现在门口,见到王管家,立即令仆役们大开正门,却悄无声息的将众人迎进大院。
这座大宅三叶是知道的,毕竟整个东城都是王聂和他三叶的地盘,哪有人对自己的地盘还不熟悉的,何况黄杨这种边陲小城,如此气派的大宅,也没几座。像其他几座大院,哪座没有个风光大贾,实权高官,亦或是纨绔公子,只有这座宅子低调的很,三叶也曾好奇打听过,却无人知晓此间主人,三叶还以为是某位在外高官的租宅,否则谁会在这穷乡僻壤建座大宅又不住呢,可他想破头也想不到,这居然是王聂家的宅子。
三爷有些不高兴了,他扯扯王聂“王爷,你这不够意思啊,你明明有这么一座大房子,却带着我睡狗窝”
王聂终于抬起头来,对三叶的问话,只能露出一个瘆人的笑来,看得三叶有种青天白日见鬼了的感觉。赶紧摆摆手“得了,你当我没说”
宅子名为茶园,光听名字还以为是种茶的地方,亦或是喝茶的地方,其实都不是,叫茶园是因为宅子里种满了山茶花。
西南地区一直都有种植山茶花的喜好,不光人力栽培,山头上野生的山茶花也不在少数,只是三叶从未一次见过如此多的山茶花,山茶花繁盛时节是春季,如今已入夏,这院子里却依然花团锦簇,让人震撼,但也只是震撼而已,一个男人如何对对一株鲜花提的起兴趣来。
过了开满鲜花的花园,在王管家和茶园管事两个管家的安排下,一众护卫被带到澡堂洗尘,大小姐由王管家带着去了内院,李易,路敏真,王聂,三叶四人也同入内院。七进七出的大宅子不是盖的,大得惊人,四人都有单独的院子,由仆人领路,各自进了自己的院子。
毕竟是亲儿子,王管家给王聂的院子是最大也最精致的,曲径小桥,杨柳依依,石山翠竹,清凉写意,窗前还有一方小小莲池,池中碧绿荷叶如蓬,娇嫩荷花含苞待放,清澈池底,还有火红如玉的锦鲤欢快游动。华贵又不显俗气,陌生而又熟悉。住进这样一个院落,不知是多少人毕生的追求,王聂自己,曾经也奢望过,当他终于住到这里来的时候,他比谁都要开心,然而……
王聂目光转向莲池旁的假山,假山上翠竹如碧玉。
当年,他就是从这里翻墙逃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