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窑,曾经繁荣昌盛的镇子,因其附近大量窑厂而得名。
南窑周遭有着质量上成的胶泥,也有技术一流的工匠,烧制的砖瓦瓷器远近闻名,兴盛时,南至红山,北达胡县,都有他们的常客。那时候,每天都有大量交易在此地达成,运输砖瓦的马车络绎不绝,砖窑升腾的热气遮天蔽日,一幅千車同往,人声鼎沸的富庶景象。
那样的景象,三叶自然是无缘得见,但杨复见过。杨复一大把年纪,经历过太多的生死离别,也见证了沧海桑田的变换,西南起起落落八十余年的历史,全都深深刻在了他人生的历程里。世间事,不是经历多了,就会麻木,就能够泰然自若,历史这个东西,反而会因为经历太多而更加厚重,压抑。尤其是见证鼎盛到衰败,繁荣化作废墟,这样的历史总会让人感觉悲凉。
从南窑尸体一般的残垣断壁上收回目光,杨复紧了紧身上的毯子,即便是盛夏,下了雨后,对一个老人来说,还是有些寒冷。
杨复突然敲了敲车板,赶车的少年回身将车帘掀开一条缝,人老了就怕寒,少年怕风吹进来。
“老爷,有何吩咐?”
“小七啊,叫你尤大哥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他说”杨复道。
小七放下车帘,对马车旁一个骑手说了一声,那骑手拍马去了前方。不一会儿,尤丁袍骑马而来,与马车并行。
“老城主有何事交待?”
杨复掀开窗帘“我要去一趟紫阳观,你们继续走,不用管我们,对了小七也跟着你尤大哥”
小七和尤丁袍相视一眼,这是要支开他们,为什么?
尤丁袍担忧道“城主为何突然要去紫阳观,就算要去,好歹也带上小七,不然我等如何放心得下”
“不用了,小七和你一起,至于我的安全,有肖老哥在,想来也没谁能威胁到我”杨复说着,回看一眼马车内的另一个老人,那老人一路上都是一言不发,这会儿正在打瞌睡。
尤丁袍更担心了,两个老人,在这野外要是遇到危险,如何能够自保“城主,还是带着小七吧,让他为您赶车也是好的”尤丁袍继续相劝。
杨复很固执的摇摇头,有些意气风发的笑道“就让我来为肖老哥赶一次车又有何妨”
那睡着了的肖星老人也笑了,睁开眼睛道“杨大,都一大把年纪了,还那么不服老啊”
杨复哈哈大笑。
尤丁袍一看这情况,知道改变不了杨复的决定,正想着待会让小七暗中跟着,杨复又说话“小尤,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不用让小七跟来了,这是我老人家的一点私事,不想让你们知道”
杨复很认真的说,尤丁袍这下可不敢违拗,叹气抱拳道“属下遵命”
杨复又拍了拍一脸担心的小七,安慰道“不要担心,我老头儿一大把年纪,就算是狼也会嫌肉硬,会有什么事?”
小七慢吞吞的下了车,又担忧的看着杨复驾着马车,驶上了一条岔路。
“尤大哥”小七见马车走远,回头叫了一声。
他想暗中跟上去。
小七自从被杨复捡回来后,杨复就一直把他带在身边,救命之恩加养育之恩,感情非同一般,说是书童,其实更像是父子,两个老人独自上路,他自然担心得不得了。
但尤丁袍对他摇了摇头,并示意小七继续看。
那辆走远了的马车上,突然传出了杨复的歌声,是西南山歌“碴子山上露水凉,看见小妹挖竹笋,小妹手臂白又白,嫩竹笋也比不上……”
马车渐行渐远,歌声也几不可闻。
小七懂事的时候,西南已经没有人唱山歌了,所以他并不知道杨复唱的是什么。
尤丁袍却是认得的,但听着一个老头儿唱着小伙子的情歌,总感觉好笑,但笑完后总有些怀念,以及故人不在的忧伤,那时候一起唱这歌儿的同伴都已不在了。
三叶也没听过西南山歌,但山歌表达的意思很直白,他自然听得懂,从一个老人嘴里唱出来,虽然有些老不修,可他觉得很有趣,这个老头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古板嘛。
三叶也在这个车队里。尤丁袍出现在驿站没多久,这个车队就跟了过来,队伍有大概五十来人,十几辆牛车,这样的规模,在如今的西南,也是少有的了。
之后,那个带刀少年来问他们的行程,三叶的回答自然是青塘。西南如今凄凉得很,尤其是冠山这一带,只有红山与青塘这两个方向有人来往。
加入了杨复的队伍后,由于没有雨具,三叶和太叔缨一起,上了他们的牛车。牛车行驶平稳,半点也不颠簸,又有顶遮雨,免受淋雨之苦,舒服得三叶都快要飘起来了。
听过了杨复的歌,三叶又转而赏起了雨,看雨雾中远山绿林若隐若现,听雨声簌簌如静心仙音,那感觉真是极好。
当然,三叶也没忘记正事,他回头看了眼马车里的太叔缨,姑娘坐在一个木箱上,披着三叶的毯子,面上还是一副痴呆样,一动不动的像一个泥塑。有时候三叶会想,这姑娘该不会已经失心疯了,心里有些同情她的遭遇。
“姑娘?姑娘?”三叶叫了两声,太叔缨才转过头看着他,目光呆滞。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虽然早就知道人家名字,但做戏就要做全套,不然穿帮。
“我叫太叔缨”
“多谢兄台搭救之恩,小女子无以为报”说着微微俯首。
果然同王聂说的,是大家闺秀,即便神不守舍,礼仪还是一丝不苟,不过三叶总觉得她不是普通的大家闺秀,语气仪态到像是武林世家的千金。
“姑娘不像是本地人,但这偏远荒蛮之地,姑娘为何独自一人”
太叔缨神色一黯。
三叶赶紧摆手道“姑娘要是不愿说,那就不说了,我也不是有意打探姑娘隐私,只是看姑娘心事重重,神虚气弱,总是要说说话的,凡事都闷在心里,早晚会生出病来”
太叔缨神色柔弱起来,她本就是温顺之人,内里虽是坚强的,但始终是柔软。回想起自己孤独一人,千里寻找追随,多少人的刻薄刁难,欺凌戏弄,心中又有多少辛酸无助,却无人可以倾诉依靠。她想要自己坚强,但她是柔弱的,所以她没能忍住泪水。
看到太叔缨哭了,三叶也只能叹气,他知道这姑娘挺可怜的,从王聂口中大概能猜测出一些来,虽然不会是全部,但光从她独自穿过死地这一点,就可以想象这个娇小玲珑的少女吃了多少苦,在进死地之前,又经历了多少。
“我只是想劝他回去,可他连见都不愿见我,为什么?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很好很好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太叔缨嘤嘤哭泣。
三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毕竟他只是一个局外人“他或许也有难处吧!”
“我知道他有难处,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见我?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三叶大概摸到点轮廓了“他虽然避着你,但其实他还是很关心你的,不然也不会回来看你了”
贪狼明明走远了,可是天一下雨就又赶了回来,见到太叔缨无恙才离开。想起贪狼回来的一幕,太叔缨心中也生出一丝暖意。
如果贪狼真的漠不关心,太叔缨对王聂也就没有价值了,他们不会因为救她而停下脚步。
“他很关心你,这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不就够了吗?”三叶继续他蹩脚的安慰话。
“可是这样不行,他要是再继续下去,他会把自己逼疯的”
三叶“……”
这姑娘是有多纠结啊,别人先不说,看她的样子,这是要自己先把自己逼疯。
三叶一直陪着太叔缨说话,姑娘一直在哭,三叶一点办法都没有,等她哭累了,也宣泄了心中郁结,三叶就让他躺在木箱上睡一会。
而三叶也松了口气。通过这件事,三叶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安慰女孩的时候,根本不需要用逻辑!!
刚给太叔缨盖上毯子,就听到有人敲车辕,三叶回头一看,是杨复的书童,小七。
“我们要安营了,你们也下来吧!”小七冷着脸说道。虽说这个少年脸上一直都没有多少表情,但和三叶说话的时候,三叶明显感觉到他的语气非常的不客气。是因为三叶的懦弱,还用自己妹妹的名节换银子。
下了牛车,三叶跟着小七和其他的护卫,开始冒着雨扎营。
这儿同样是一个荒村,村子里还有几间能遮雨的房屋,但挡风就不尽如人意了,所以他们又扯上了一块布幔,凑合着勉强能够过夜。为防偷袭,他们还推到了破屋周围的残墙,布下鱼线铃。待一切处理完毕,天也黑了下来,有负责伙食的护卫煮好了食物,三叶拿了一份给太叔缨送过去。
走到一半,三叶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再仔细一听,雨声中夹杂着马蹄声,正往这边赶来。
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