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眉听着,心惊胆震,头皮发麻,她内心深处的丑陋全被挖出来,扔到阳光下,她怎能忍受得了!她双手捂着耳朵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游刃却越说越好气,说得更加有力。她说,杨眉,其实你错了。大石固然能压死蟹,但你压死一只,却不能压死一片;你压得了初一,你却压不了十五。你不想想,我们的祖先,从来就有上告的习惯,小白菜就告倒了慈禧太后两百多个大官小官。而且,今日的社会,法治日益健全;今日的人民,法律观念日渐醒觉。就你刚才的恐慌看来,你也知道我为在你儿子的淫威下,苦熬了几多心血,你赢得了么?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一时得逞,但你不能一世。清代那个太监和申,被称为皇帝管家,够大了吧,最终还不是被抄了家?杨眉听着,心剧跳,眼发花,她想不到这个文静的姑娘,竟然是《水浒传》里的那几个不怕死的“一丈青”、“沪三娘”。
游刃见她不动,更加和盘托出自己的观点。她说,我这个人很简单,人生有限,只想事业,不事讼斗。只要能有一个生存的平台,就足够了。但是,你要是恃权欺世,我就拼出去了。佛活一炉香,人活一口气。生死不计时,只为活得乐。杨眉呀,你想想我说的话,是不是有点道理。请你权衡一下利害,你要把我逼上梁山,行吗?用你的话来说,就是想一想,有什么好处……说完,转身给杨眉一杯热水。
杨眉脑子很乱,口也的确太干。不由得抓起杯来一气喝光,没有说话,没有停留,走出小客间,走出货间,走出门口,上了小车……她没说话,司机没问,只按她的手指所向,慢慢地开车。司机明白,老杨碰到了软钉子。这种时候,不能问,不能安慰。
杨眉这时真的心灰意冷,她不怕硬,却服软。特别是游刃这种有知识、有胆量的女人。这种人不怕死,却要理。没理不会反抗,反抗就反到底,到最后总是压人者吃亏。在有的地方,压人者只受到批评——受批评也不痛快——在她这里,她害怕上边受不了舆论的压力,把她当作替罪羊。她很清楚,凌慧是她树的,组件厂是她吹的——当然,她吹不吹都没关系,人家本来就是做实事的人。但在她的鼓吹下,其好处(起码是知名度)就身价倍升了。而她怕的就是这个厂,实际上是游刃一手撑起来的。打倒游刃,就是打倒组件厂,打倒凌慧。出尔反尔,她就更加难堪了。最大的问题是,她能不能把游刃打倒!
杨眉还强烈感到,游刃没说的话,还有潜台词。就是,你儿子反正都这样了,你要闹起来,儿子也不会好起来。你不闹,接受现实——接受教训,大家相安无事;你要闹,我就奉陪到底,我只是一个平民百姓,你却是一个……她仿佛看到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惨剧。她终于对司机说,去看看郎魂。
儿子眼散光,嘴难动,更难说话,右手右脚不能动,就是一具僵尸。据病房中人说,你儿子是不会好的了。她全身乏力,头身分家,泪止不住。才两三个月时间呵,就变成这样。作孽哪。是谁的罪过——游刃?她又神志不定了。那个丈夫叫来看护儿子的女人,并没有一般被雇用人那样,对她毕恭毕敬,而只不过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那神色好像告诉她,小心失去你的位置。想到这里,她不禁坐立不安。她多想有一个人来,善解人意的帮她解难呵。
卞芳真的来了,脸上非但没有忧愁,还隐含得意,瞧不起。这一点上说,卞芳并不善解她。卞芳稍看一眼郎魂说,杨姨,幸亏当初他不肯……杨眉知她言之下想说什么,就说,这下你没事了。卞芳说,怎没事?为郎魂报仇呀。听到报仇,她又心乱如麻了。一种不能报复的观念,占据了心头,所以脸上表现出厌恶、不耐烦。卞芳惟恐天下不乱,故意问,杨姨,几时起诉呀?杨眉说,我不想了。
卞芳故意激发她问,为什么?她说,我按你的意思去找她来服侍郎魂,游刃先是态度强硬,后来也摆出事实,证明她不是谋害郎魂的祸首。她说,郎魂是因单恋而胡思乱想。卞芳说,那我上次给你列举的一系列行动,都是郎魂自投罗网的啦。她说,按游刃说,是那样。她还说,她有音像作证据。卞芳吃惊地迟疑地说,那是她做贼心虚,先发制人编的。她说,她说得很具体,还说已编了三辑。卞芳问,你不叫她拿来看?她说,她要真的告她的时候,就在法庭上拿出来。卞芳说,你不要风声鹤唳,疑神疑鬼,听风就是雨。我问你,她的音像那里来?郎魂没傻前,能让她录像吗?她说,看她说得真有其事的样子,我就心烦意乱。卞芳说,她骗你,她要拍,郎魂一定看得见,郎魂知她要录像,绝不会傻到任凭她摆布的地步。她说,很难讲呀,现在科技发达,什么都可能隐蔽……卞芳说,杨姨,你不要把游刃神化了,好像我们的命运,都已掌握在她手中……
她说,我讲真话吧,我的心是十分矛盾的。眼睁睁的看着郎魂受害,做妈妈的谁能咽得下这口冤气!想报仇嘛,又抓不到证据,你以为我的心好受吗?卞芳步步引诱说,这是你太软弱之过呀。她说,我不软弱,但人家证据十足……卞芳说,我早说了,她是在食粥疴硬屎——死撑,她就是看准你这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官员的得失心理,拉大虎皮作大旗,打心理战。她说,卞芳,人家说得也有理。卞芳说,你学出来我听听。她说,她不想趋炎附势,只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平台,平静地生活,做事业。若我一定要告,她就奉陪到底。还说,她必胜,我必败。劝我想一想,不告了,相安无事;要告,不怕两败俱伤?说得更实际一点,就是,她是一个平民百姓,死不足惜;我是一个官,得到什么……
卞芳哈哈大笑说,杨姨呀,枉你从新星做官做到市上,连这点心理战术也分不清。郎魂现在不是我的男朋友了,从今以后,无牵挂,可谓废人长已已!但我曾经爱过,可谓生者常戚戚!我也咽不下这冤气;何况你是母亲!杨眉又掉落到矛盾之中,卞芳用意在煽动的语气说,你呀,今后就永远面对一具僵尸,唉声叹气,长夜难明吧!
杨眉真是欲哭泣无泪,六神无主。卞芳再发起刺激说,你现在不趁热打铁,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杨眉终于说,那你就给我写起诉书吧。卞芳说,起诉书我不会写,但我可以帮你出气。她迷糊地问,怎么样出气?卞芳附耳向前,低低地说,教训。她仍然迷迷糊地问,什么教训?卞芳说,你太幼稚了,教训就是教训。你同意不?她心血来潮地说,骂骂也可以,但是不要太狠了。卞芳阴阴笑着说,得了,你就等着好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