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芳在写,老觉天上的云不走,怨时间太快;杨眉也一样,最怕天色暗,郎魂却不醒。她四次去观看,三次找医生,但得到的答复仍是说,没那么快。直到天完全黑了,郎魂才手动脚动,但是只有左手左脚微抖。杨眉心慌意乱地说,郎魂,你动动右手。没有声音,杨眉想起游刃讲那个客人儿子的情景:失语,瘫肢。她心慌,气短,两脚如踩云雾,跌倒在病床边。护士问,阿姨,你怎么啦?说着要拉她。她扒在地上不起来说,你先告诉我,我儿子为什么不会讲话?护士说,过一段时间会讲的。她把慌张和怨恨发在护士身上说,你把医生叫来!护士打电话说,邢医生,精神病人家属问病人不会说话。电话里说,病人病情太重,需要时间。护士说,刚才你也听了,病人需要时间。她才站起来说,我儿子不能说话,是你们手术做坏了吧?
护士不说话,还想走开。她拉着护士说,你逃避啦!护士说,阿姨,不是回答你了吗,我还有工作。她不停地摇着郎魂的手脚,不停地叫,你们为什么把我儿子弄成废人了?护士只得再叫医生,医生来了说,阿姨,你过来,你看你儿子的脑部核磁共振片子,淤血很厉害,精神院送过来时,就休克了。记得你和你丈夫签名的时候,我们就说明,开刀,还有一线希望;若不动手术,就这么样了。她说,但你们也不能把我儿子弄成什么语失,肢瘫呀!医生说,这样重大的手术,谁也不敢没有风险。她说,你们无论如何,也要给我抢救!医生说,阿姨,我们一定用最好的药。
她几乎是绝望地走出重症监护室,游刃那天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在书上看到一段话,想起一个顾客讲的一个故事,联想到郎魂过量地吃月饼……结果是语失,肢瘫!真是好的不灵丑的灵呵,难道游刃是妖怪,能念咒语?不然,为什么她每讲一次,郎魂就照她讲的步步走向死亡?如此歹毒之人,不杀不足已平民愤呀。她冲出门口,狂叫着,卞芳……
卞芳在走廊的一头,把原先写满的状纸改得她自己也看不清楚了。听到杨眉披头散发冲过来,以为郎魂过世了,就把笔和纸扔掉,也扑过去说,杨姨,郎魂他死了?她如推瘟神般把卞芳推开说,你想他死,他不死,却像游刃诅咒的那样,不会讲话,右手右脚瘫痪了……卞芳借机火上加油地说,那就马上上法院控诉游刃!她说,讼纸呢,你写好了?卞芳两手摊开说,我把它扔了。她说,你扔了?卞芳说,我以为郎魂死了。她说,死了也要上法院呀。卞芳说,死无对证呀。她说,还没死呀。卞芳说,不会说话,也是废无对证呀。她说,枉你有夺夫之仇,你去捡起来。卞芳说,杨姨,那是你的儿子,你要捡就去捡。
她实在不会写,只得去捡。她拿起来,上面就像一堆死苍蝇,横七竖八,分不出那是头,那是尾。她说,卞芳,你叫我怎么看得清?卞芳说,杨姨,里面真的没事实,你要我写,我写不出,你讲我来记吧。她说,卞芳呀,我要有材料,还要你写吗?说到底,我也是一个管两百万人的主任呵。
卞芳说,你写两百万人都能写,却写不出一个女大学生。你呀,也太没出息了。她说,你不要气我,我今晚就是不吃、不睡,我也要写出来。卞芳说,杨姨,说出来也是废话,还是先找饭店填填肚子吧,我的肚都饿得贴脊骨了。她也真饿了,再悲伤的事也要让位给饥饿。在饭店,卞芳专点精菜,总共花了两百多元。吃不完就打包,反正饿了还能吃。
肚饱了,眼又难挨了。卞芳说,杨姨,你给我找个高级旅馆吧。她也想骂老郎,老郎正好来电话问,郎魂醒了没事吧?她说,到天黑才醒。他说,医生早说病太重了,现在没事吧?她伤心地说,以后都没事了。他敏感地问,不严重吧?她说,现在儿子嘴巴不能说,手脚不能动了。你为什么不来看看呵。他说,今晚我还要开会,你就辛苦一晚吧。老郎不来,卞芳要睡宾馆。她把两百块给卞芳说,你找个合意的将就一晚吧。卞芳伸着懒腰走了,她只能在医院租张简便折叠床,在病人家属休息室过夜。
真应了那句话,夜长梦多。她怎么也睡不着,或是简直就没有睡意。头很重,眼干涩,胸口闷,肢无力。脑筋蹦蹦跳,眼前浮游着郎魂一会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一会笑嘻嘻地说,嘿嘿,你不是游刃;一会脸红颈粗说,我就是要开电脑店;一会死缠烂缠叫嚷,妈,我就是要不做公务员……仿佛儿子的一生,都浮游在这几个“一会”之中。而且每个“一会”,都与游刃有关,她就是那个“画皮”,手拿魔棍,笑眼闪闪的说,你来,你来呀。儿子就一步一步的被她摄魂夺魄,变成躺在病床上的……了。
杨眉想到儿子的以后,浑身泛起鸡毛疙瘩,眼前发黑。脑海中,傻傻的高大躯体,呀呀的说不出话,右手右脚一颠一拐——废人一个,泪水不禁如决堤的水库大浪,冲击得全身骨头散架。她脑子又过电影地重现那几组镜头,好像是昨天的事。她说,我再也不能那样宠爱儿子了。但时间对人,无论贫富、无论强弱、无论达官百姓,都是那么公平、公正。过去了的,绝不回头。她面对的,只能是现实。要是十年前,她一定使用潜规则,再生一个。不管是男是女,都老有所依。但现在五十有四,明年就要退下来了——还生什么!以后就要天天对着这个半死不活的傻瓜,怎能了此一生呵?
也不理现在是几点钟了,她要找游刃,她要打她的手机。她不管游刃睡不睡,把她吵醒才心理平衡。可是,回答却是“关机”,她就成了大炮,连蚊子也打不着。那简易铁架床,本来就不经折腾,她如热锅上的蚂蚁,三转两翻,折合点就发出吱吱声,再翻腾,中间就坠下来,躺也不能躺了。只能坐,看到人家有的睡得稳稳的,心里充满忌妒;看到转辗不眠的,就去搭讪。话头一开,就想倾诉,失去了平时的身份,失去了平时的尊严。把游刃说成是十恶不赦的女妖,恨不得要千刀万剐,牙咬嘴嚼。
别人不知是心有所想,还是无意驱聊说,那就到法院告她。杨眉想起卞芳诉说,想起已有的打算,起诉游刃的意欲就像终年积怒的火山,终于要爆发了。她看到走廊的窗***来几缕初阳,站起,振臂,差点就高呼。她打游刃的手机,这回回话了,说,杨姨,有什么事?她想骂,想斥责,但最终选择命令。她说,游刃,我儿昨天上午做了手术,变成像你说的“失语、瘫肢”了。游刃说,我早提醒过你……她说,我要你马上来方州中山二院监护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