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看来爷爷还要等很久才会回来,“我先吃点吧。”草儿叨咕着站起来。
她搬过一把小凳子,放在碗柜前,踮起脚尖儿使劲儿地伸着小手,在碗柜里拿了一个二大碗(比小碗大一个号,比大碗小一个号,东北叫这种碗为二大碗),一双竹筷子,又搬着凳子回到锅台前,双脚踩在凳子上,膝盖靠着锅台的墙,哈下腰,伸出胳膊去握锅盖的提手。草儿握住提手,稍微直了直腰,使了使劲儿,锅盖不但没拎起来,反而把她自己往前带了一下,险些扑倒在烫手的锅盖上。草儿站直了身子,看着沉重的铁锅盖,眉心扭成了一个蝴蝶结。
“怎么办呢?”咕咕直叫的肚子容不得草儿再等下去,草儿拿起大锅旁边盆里的饭勺子,她小手心儿紧紧地握着勺子把,站直身子,把勺子口翻转过来向下,然后用勺子沿儿顶住铁锅盖的沿儿,使劲儿往旁边一推,沉重的铁锅盖“哗啦”一下划开了一个缝,黄澄澄黏糊糊的苞米碴子粥冒着香喷喷的热气扑面而来。
草儿把长长的饭勺子插进锅里,双手握着勺子把使劲儿地一挑,一勺子香气四溢的苞米碴子粥就盛出来了。草儿小心翼翼的把粥倒进放在大锅边的二大碗里,她又开始重复着先前同样的动作,盛了满满一二大碗,她才从小凳子上下来。这应该是草儿第一次自己盛饭,妈妈离开后一直是瞎眼奶奶在伺候着爷爷照顾着草儿。
奶奶听到响声摸索着来到厨房,“你呀!别烫着了。”细弱的声音满是疼爱,心头忽然热了一下下,似乎奶奶也不像先前那么讨厌了。奶奶摸索着把锅盖好,轻轻地皱了皱眉头,又颤颤歪歪地回到里屋炕上躺下了。奶奶并没有完全失明,她可以看见一点点微弱的光亮,她就是靠着这一点点光亮拉扯着不谙世事的草儿,伺候着体弱多病的爷爷,送走了她曾经很疼爱的儿媳草儿的妈,日日盼望着草儿爸从那个陌生的遥远的地方早日归来。
苞米碴子粥有点热,草儿一边吹着气儿,一边呲喽呲喽用筷子往小嘴儿里扒拉,吧唧吧唧嚼着娇黄娇黄的苞米碴子,叽里咕噜吞下去,啊哦,真香!拴在柴草堆旁边的小猪崽儿,看着锅台与柴草堆中间窄窄的过道上摇晃着小凳子吃得不亦乐乎的草儿,“哼唧哼唧”地叫了起来。
草儿看了看小猪崽儿,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你等着,我吃完喂你。”草儿从膝盖上捧着二大碗站起来,用脚把小凳子一点一点地勾到挂水筲(shao读一声,装水的铁桶,叫水筲)的桩子下,坐在了门坎儿上,背对着小猪崽儿吃了起来。
草儿离小猪崽儿是远了,草儿以为小猪崽儿看不到自己吃饭就不会叫唤了,小猪崽儿虽然看不见草儿吃饭了,可是它还能听见草儿吃得有多香呢!小猪一边拱着柴草,一边还是“哼唧哼唧”个不停。
奶奶又摸索着爬起来,她扶着墙一步一停地挪到厨房,“唉,猪也饿了。”她的声音是那么的软弱无力,草儿从来没有看到奶奶这么憔悴这么虚弱,小小的心居然有了一点点疼。
“奶奶你去躺着吧,一会儿我给小猪添食。”这好像是草儿唯一的一次主动的想去为奶奶做件事。
奶奶倚着墙靠了一会,“你吃吧,奶奶没事儿。”看到奶奶又开始了她那熟练的喂猪动作,好像还真的没事儿了。草儿端着碗,扭过身来,一边吃着苞米碴子粥,一边看着爷爷回来的方向。“扑通!”不知什么声音响了一下,吓得草儿一激灵。草儿回过头来,竟然发现奶奶躺在地上。
“奶奶,你咋了?”草儿迅速从门坎儿上站起来,一脚迈进屋里,一脚还在门外,一个趔趄,草儿险些趴在地上。稳了稳身子,草儿把碗放在锅台上,嘴里的粥还没咽下去,她推着奶奶,稚嫩的嗓音里带着哭腔:
“奶奶你起来!奶奶你起来呀!”
奶奶的瞎眼微微地睁了睁,因为没有多少牙齿而瘪瘪的嘴动了动,没有说出一句话。草儿去抱奶奶的身子,想把她扶起来,可是草儿哪里抱得动。她又去拉奶奶的胳膊,奶奶却软绵绵的,动也没动一下。
看到奶奶的上半身躺在柴草堆上,下半身却躺在地上,草儿拽了一些麦秸,胡乱地塞在奶奶身下,“奶奶你躺会儿,我去叫人。”草儿不放心地看了看奶奶,撒开腿向邻居家跑去。草儿心里是想去叫姑姑的,可是姑姑家离得太远,邻居张大爷(伯伯)虽然人不怎么靠谱,但是他不能不管吧?
爬过半米高的墙头,就是邻居大爷家。邻居大爷家的窗开着,他家正在吃饭。他家有六个孩子,八口人围着个不太大的小炕桌,有含着饭打嘴仗的,有往嘴里塞大葱的,吃得热火朝天。
“大爷,我奶奶站不起来了,你去看看吧。”他们还在忙活着,似乎没注意到窗外的这个不速之客。
“大爷,去看看我奶奶吧,她卡倒了。”急切的草儿含着哭腔把嗓音提高了两度。大爷终于放下碗,他的孩子们还在相互用筷头子打着仗,翠绿的葱叶子被筷子划拉的满桌子都是。
“卡倒了?你爷呢?”大爷好像没听明白草儿要表达的意思。
“爷爷在地里还没回。”草儿急得一只手心儿使劲儿地搓着另一手的手背,她真想去把稳如泰山的大爷从炕上一把拉到地下来。大爷看着草儿急得通红的脸,拿起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流淌的汗,抬了抬肥胖的身子,终于离开了热乎乎的炕头,趿拉着鞋一摇一摆地来到草儿家。
此时的奶奶已经意识不清了,大爷用手指探探奶奶的鼻息,这时他才慌了神儿,“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叫人。”邻居大爷交代完毕,他侧扭着又矮又胖的身子提上趿拉着的趟绒鞋(布鞋的一种),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大踏着步去找人了。草儿第一次看到大爷还可以走那么快,心里似乎有了一点点踏实的感觉。
草儿进里屋拿了一个小被子,盖在奶奶身上,奶奶您不和草儿说话,是累了睡了吗?那就好好睡吧,草儿看着您睡,您别担心草儿,草儿不淘也不闹,草儿乖。
人渐渐的多了,奶奶被抬到了炕上,爷爷回来了,卫生所的大夫也来了。天渐渐的黑了,草儿被大表姐抱走了。大表姐说家里人多住不下,要她住在姑姑家。草儿很听大表姐的话,一直是大表姐哄她玩,只要是表姐把草儿抱走,奶奶就不会喊她。
接下来的日子似乎很平静,草儿在姑姑家住了两天,第三天中午草儿被表姐背回了自己的家。院子里很多男人在忙碌着什么,屋子里满满的都是女人,也在忙碌着。奶奶还在炕上躺着,姑姑从表姐的背上把草儿接过来放在奶奶身边,“妈,草儿回来了。”奶奶的瞎眼很费力地睁了睁,终于还是没睁开。瘪瘪的嘴动了动,依旧没有说出一句话。姑姑哭着出去了。
草儿瞪着眼睛环视着屋子里的人,那么多陌生的面孔。小手指头缠绕着奶奶的被角,打开,缠上,缠上,又打开,她不明白姑姑哭什么。
奶奶缓缓地歪过头来,脸朝着草儿的方向,草儿不知道奶奶是不是透过光亮看到了自己的轮廓,草儿想起自己姗姗学步时的情景……
草儿会走路比较晚,据说女孩子走路晚将来是有福的,草儿却始终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福?
那时候奶奶的眼睛还没这么严重。奶奶把草儿立在锅台的墙上,她退回到凳子上坐好。然后伸开瘦弱的双臂:“来!过来呀!”草儿扎撒着小胳膊连跑带颠地扑进她的怀里。
奶奶咧开没牙的嘴,满脸的皱纹被笑容挤到了一块:“慢点呦!先迈右脚,一步一步的!”
一步一步的始终还是困难,在没学会走路时,草儿先学会了跑。奶奶的声音草儿是那么信赖,奶奶的怀抱是那么的安全,草儿知道,无论她是跑着还是走着,都有奶奶那单薄却温暖的怀抱在迎接着她。
妈妈离开这个家的时候草儿才两周岁半,草儿是在奶奶的怀里长大的。小燕子衔着泥巴从门上边的出气口飞进来,开始在被烟和热气熏得黑乎乎的檩子上筑造它们的家。奶奶看着绕梁的燕子,自言自语地说:“燕子不进愁房,咱家是有喜气儿的。”那是奶奶的愿望吗?奶奶是希望家里没愁事的,可是家里真的就没愁事吗?只不过是草儿这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