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东房山头,是草儿家的后园子,爷爷和草儿也叫它后院子。草儿一缩身就钻进了半开着的园子门,向二大爷家的方向跑去。
麦秸垛倚在两家中间的半截墙头上,墙头上插着的树枝稀稀拉拉东倒西歪,树枝之间已经有了很多缝隙。小村人家几乎都这样,每到秋后,篱笆墙上的枝条大都会被拔掉烧火,经过一春零一夏的风吹雨打,那些枝条和秸秆都已经糟烂不堪,下一年春天园子里种菜的时候,再插新的。草儿家墙头上的树枝却不是草儿和爷爷拔掉的,那都是人们为了走近道方便给扒开的。
“你干啥去?!”草儿刚爬上墙头,一声吆喝吓得她险些从墙上掉下来。
草儿稳了稳身子,抬起头一看,原来是七哥。他在草儿家麦秸垛和墙头之间的缝隙里站起来,头上还沾着几根黄色的麦秸。
“我,我爷让我去找我二大。”草儿见了七哥,很多时候说话都是不连贯的。爷爷不在跟前的时候,他喝斥草儿就像呵斥天天都在房前屋后绕来绕去的那只小野猫。
“哦。那你去吧。”七哥朝着他家的方向摆了摆手里的弹弓,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一环,使劲儿吹了一声口哨,放了草儿。他转着头四处张望了一下,便又隐藏在了麦秸垛里。
草儿知道,七哥这是在放哨,他家一定是有人在推牌九。只是那麦秸垛!那麦秸垛曾经险些让草儿丢了一条命!草儿可是有九条命,七哥,你也有吗?草儿在墙头上迟疑了一下,她很想告诉七哥麦秸垛里不能待,可是草儿知道,她的话,七哥不会听的。
五哥在大院门口的长板凳上骑着,他正拿着手里的刨子在那练习着推木头的姿势。刨子是做木匠活的一种工具,这种工具,可以把木板上的粗糙和不平打掉。五哥在这七个哥哥里,比较好学,二大爷最近正打算教他学做木匠活。看到草儿,五哥并没有停下他前推后拉的胳膊。五哥看到草儿来之所以没有一丝一毫异样的表情,草儿明白,他和七哥之间是有暗号的,一声口哨两声口哨和三声口哨都代表着不同的意思。“你来干啥?”
“我爷让我来找我二大。”草儿不怕五哥,五哥没吓唬过她。
“爹,我爷让小草来找你!”五哥放开嗓子喊了一声。喊完他把骑在长凳子上的右腿抬起来,踩在凳子面上,他左手端着刨子,右胳膊则拄在了膝盖上。他朝草儿努了努下巴:“进去吧。”
这可真是“过五关斩六将”,要不是把爷爷摆在前边,这个点儿想见二大爷还真难。草儿知道,村子里的那几个路口,其他几个哥哥一定都在附近埋伏着呢。要不说十里八村爱推牌九的都上他家来,主要是他家放哨站岗的多,不容易被警察抓到。如果推牌九被警察抓到了,不但罚款,情节严重的还要坐牢。
草儿看到过警车呜呜的叫唤着开进村子,警车一来,鸡飞狗叫的。草儿看见警察从车上跳下来,追赶那些从赌桌上仓惶逃窜的坏人。对,那些都是坏人,二大爷也是坏人,不过草儿觉得二大爷坏得不是很彻底,他不管怎么滴还能告诉哥哥们记得爷爷的重要。
草儿怎么会知道,爷爷在二大爷心里,到底是人重要还是钱重要呢?为了爷爷的家底,二大爷早就吩咐过家里的每一位成员:“不许得罪老爷子。”老爷子背后该怎么地怎么地,老爷子面前,绝不能马虎。
屋子里烟雾腾腾,一大圈人围在炕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草儿看不到里边的情况,也没有人瞧一眼小草。二娘正在把水瓢递给炕头坐着的二大爷,二大爷接过水瓢,一扬脖,咕噜噜几口凉水吞下去,他抹了一下嘴:“你爷找我干啥?”
要说放赌局当东家也不谁都可以的,赌局在家里这么一放,什么时候散场自己就说了不算了。谁说了算?输家。输家不说散,谁都不许下场。一场赌局放上三天三夜,你也得陪着。好在二大爷家孩子多,他们轮流放哨,哪个累了困了冷了就回来在炕里和衣而卧。放哨当然不白放,想要俩钱儿花的时候就往地中央一站:罢工。为了赌局继续,二大爷或者推牌九正推得正起劲儿的拿出几个钢棚,孩子们便又乐颠颠地站岗去了。
那年月,输得倾家荡产,输得大冬天光着膀子回家的大有人在,甚至把老婆输出去的也屡见不鲜,有多少家庭都被这牌九搞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就这一把!我押我家老娘们,我要是输了,你就把她领走。”输红眼了的人都认为最后这一把肯定赢。“你老家老娘们不干咋整?”“她敢!你问问大伙,她敢不听我滴!”是,敢押老婆的有几个老婆敢不听自家男人的,不听,巴掌撇子擀面杖,啥都能往身上轮。
家里有赌局的时候,草儿二娘必须得在家。要烟给拿烟,要水给端水,要是有人饿了,二娘还得给准备饭,哪一样事儿都得及时地做好,不然人走了以后,二娘就会挨骂甚至挨打。
不管这赌局放到什么时候,二大爷都有收入,放得越久,收入就越多。东家嘛,东家就得抽红,这是赌场上的规矩,这和现在的棋牌室是一个道理。就为这份抽红,二娘也实心实意的伺候着。赌局散了之后好酒好菜的又是好生活。
自从家里放赌局之后,草儿二大爷就不太不上场了,除非人手不够,即使上场了,一般情况他下都能保个本。这里技巧多着呢,你是东家你老赢,人家就不来了。你老输你又没本事,人家就不敬着你,这输与赢之间,他掌握得恰到好处。
“也没说干啥,就说有事儿,让你快去,我姑也在呢。”草儿平时没事儿从来不去二大爷家。
草儿二大爷就不愿意看见草儿姑姑待在爷爷家,姑姑在,二大爷就感觉不到自己的地位,可是,爷爷让他和姑姑聚到一起,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儿,重要的事儿不到场不行,老爷子肯定得闹。二大爷不情愿地下了炕,对二娘说“你给我瞅会儿。”
他提上鞋,又跟大伙打了声招呼:“都该咋玩儿咋玩儿哈,我立马就完事儿。”
大兵还在草儿家院子里打啪叽,小凳子上边趴着那只灰色的小野猫。小猫看到草儿和二大爷一进院,它噌的一下窜上墙头,不见了,惊得墙头上枯黄的狗尾巴草前前后后摇晃着。
大兵抬头看了看草儿,草儿弯了弯嘴角算是打了招呼,推开门和二大爷一起进了屋。
爷爷盘着腿坐在炕头,手上端着那个大烟袋,一圈圈的烟雾正在爷爷头顶蔓延。姑姑坐在炕梢,一只手拿着鞋底,另一只手里的锥子在头发里划了一下,照着鞋底一使劲儿,锥子便扎了进去。姑姑拔出锥子,她用中指把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的穿着麻绳的针轻轻一抬,便捏在了拇指和食指间,她看准锥子眼儿,把针插了进去,鞋底一翻,姑姑把露出半截的针拉出来,又把手心儿里的锥子把缠在了麻绳上,使劲儿那么一勒,这鞋底就纳好了一针。姑姑针线活好,纳出来的鞋底子针脚均匀,软硬适中。
“啥事儿呀,还用得着我来?”二大爷的声音里有隔路味儿(和正常的不一样),草儿闻得出来。
“二大爷坐。”草儿把凳子用两只手抱过来,放在二大爷腿边。
二大爷倚在柜子上,两只胳膊一盘,像扭麻花一样,横在了胸前,眼睛看着窗户:“不坐。”
“小草哇,你让大兵领你去他家玩会儿,我们说点事儿,一会儿你姑去接你。”爷爷直了直身子,捋了一下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