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所谓的大事原来是专程前来为永强牵线搭桥做大媒。说的不是别人,正是雪梅母亲的堂二哥的二女儿蓉蓉。大舅对父母亲说:“妹子、大姑爹,这次强儿去到我们寨子里,是人见人夸,尤其是二哥二嫂特别喜欢这孩子,他俩有意将二姑娘蓉蓉许配给强儿,侄女赶姑妈,亲上加亲。但不知你们意下如何?会不会嫌女娃娃没读过书,不识字,托我来探探你们的口气。他们说了,如果你们满意,就由你们这边请个人去把亲事定下来。”
母亲这次出乎意料地有些沉不住气,着急地抢先说话:“大哥,你们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吧。承蒙二哥二嫂这样看得起我们,瞧得起我们的强儿,我很感激。他们俩的为人,我非常敬佩,蓉儿聪明、勤快,我也很喜欢她。只是我记得蓉儿比强儿大五六岁,自古道:‘宁可男大十,不可女大一。’女孩大男孩太多了,我想不太合适。主要是担心强强今年才十五岁多一点,还不到成婚年龄。若等强强长大一点再完婚,又怕二哥二嫂们有想法,委屈了蓉儿我也不忍心。我想还是给二哥二嫂讲清楚,这事就别提了,实在是对不起他们,也让你为难……”
“你看你,这是什么话呢!”不等母亲说完,父亲就接过来说,“大哥,你别听你妹妹的,她这人就是见识浅。我满赞成这门亲事。二哥二嫂厚道、正直,教育出的子女肯定没错。女娃娃成熟一点更好。强强这孩子,自从我强迫他退学回来后,一直不安心待在家里,天天吵着要出去闯世界。我们只有这么个独巴丁,他还这么小,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怎么放心让他离开家呀!若是娶个比他大点,比他成熟、懂事点的媳妇来绊住他,过年把生个娃娃,就会促使他很快懂得自己的责任重大,懂得要为这个家、为自己的妻子、儿子负起责任,这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吗?所以,这事就这么定了,就拜托大哥给二哥二嫂说一声,我们同意,没什么意见。亲戚之间,不要客气,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我们尽力而为。什么时候订婚,什么时候娶过门也请他们定夺,我们照办。”
大舅赶忙声明:“我是看在二哥的人情上才来帮他们把原话带到,不是来当说客做媒。一边是亲堂兄,一边是亲妹子,两边我都愿好。看你们两个的意见这样不统一,我感到很为难。你们要仔细考虑,千万不要勉强。万一以后你们两家有什么不满意或产生什么矛盾,我这当哥的就不好办了。”
父亲说:“大哥放心,这个家我说了算,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是件大喜事,我们感谢都来不及,怎能让大哥为难呢?”
大舅对母亲说:“妹子,你呢?你要还有什么想法就都说出来。这是娃娃的终身大事,当然得慎重,你俩一定要统一意见才行。二哥那边我会去做工作,你不要顾虑太多。”
母亲心事重重地说:“哥,你别误会,其实我除了觉得两个孩子年龄悬殊之外,其他的都非常满意。既然志轩同意了,我也就没啥好说的了。只是强儿毕竟年纪还小,又很任性,恐怕我们还得找他谈谈,听听他的意见……”
父亲接过来说:“没这个必要,他懂什么,讲是要跟他讲,但他最终还是得听我们的安排,这是为他好。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的儿子也不例外。所以请大哥和二哥放一百二十个心,林志轩做事是从不反悔的。”
大舅临别时再三嘱咐父母亲,既然没意见,就请个人去正式提亲并把定亲的日期也定下来。
父亲说:“大哥放心,我们一定照办。”
大舅走后的第三天,父亲就叫母亲去请大妈,往汪家屯子二舅家正式为永强提亲,并趁热打铁地把定亲的日期定于农历九月初九。
距离这日子只不过十二天的时间了,父亲当然得给儿子交底,很严肃地谈一次话。父子俩唇枪舌剑的结果是:林永强死活不答应。理由之一是他年龄还小,还不是成年人,还没达到谈婚娶媳妇的时候。其二是他根本不乐意在农村找女人。理由之三是婚姻是他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人来管。再说,他也没打算在农村待一辈子,迟早他是要出门到外面闯世界,所以他的事请父母不必操心。父亲的理由似乎比他的更充分。父亲说:“你还小什么呀,在农村和你年龄差不多的好多早就结婚了。你不想在农村待下去,想出去闯一闯,这和结婚并不矛盾,为你找一个年龄稍大点的,成熟懂事点的女孩子来协助爸妈操持好、管理好这个家,有什么不好呢?你不要不知好歹,爸爸妈妈为你操的心还少吗?”
父亲越讲越激动,态度似乎比儿子强硬百倍。父亲说:“婚姻大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让父母来管,要自己做主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在林氏门中没有这样的先例。”因此这门亲上加亲的婚事是铁板上钉钉,谁也别想反对,叫儿子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到时上门定亲。
离九月初九还有五天时间,林永强突然失踪了,这不仅急坏了父母,连大妈也跟着焦急。父亲一面叫母亲封锁消息,千万不能让女方家得知,一面立即出去寻找。第三天,父亲居然把儿子带回了家,还采购了不少定亲所需的礼品。谁也不知父亲到底施展了什么魔法,让林永强欣然前往女方家定亲。
亲事既定,父亲自然是兴高采烈,兴致勃勃地向母亲讲述二哥二嫂如何厚道贤德,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还保证把强强当亲儿子对待。同时还提到最好明年就给他俩完婚,大家都了却一桩心事。母亲有点心不在焉地说:“我真不知道二哥二嫂他们到底急什么。”父亲说:“急什么?这还不明摆着的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蓉儿已经二十岁了,做父母的还不是希望早点把亲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呀!所以我们得早做准备,好好地计划一下才行。”
定亲后的林永强显得心灰意懒,打不起精神,也不参与家里、地里的劳动,偶尔陪着父亲出去赶赶场,多数时间是到下街去找表兄弟们玩耍或到雕刻匠宁二叔的摊位上去学雕刻手艺。他人很聪明,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没多久就能在竹、木、玉、石、象牙之类的物件上雕出各种形状的图案和优美的文字。他还精心为妹妹雪梅雕刻了一枚私章。
雪梅隐隐约约意识到哥哥的一生将会被毁了,这个家也有可能不得安宁,至于她自己,世事难料,前途未卜。
重阳节过后不到一个星期,父亲在亲家公、亲家母的督催下,带着儿子和未过门儿媳的生庚年月四处找看相的先生看日子。三个享有名望的算命先生一致认定:一九四八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日是嫁娶的最佳日子,尤其适合林永强、汪蓉蓉这样生辰八字的人成双配对,定能早生贵子。好日子一定,父亲就兴高采烈迫不及待地告诉妻子和儿子做好一切准备,过几天请大妈带着儿子到女方家去送日子。掐指一算,迎娶的日子正是林永强十六周岁还差一个月的那天。这又一次引起林永强的再次离家出走。父亲又费尽周折,四处打听,再一次把他捉了回来,让他乖乖地陪着大妈到女方家去把日子送了。
对此,雪梅认为哥哥是个地地道道的大笨蛋,次次都让父亲逮个正着。她想,如果是她,要跑就跑得远远的,要躲就躲得彻彻底底,永远也别回来,让他们一辈子也找不着,看他们怎么办!
这下可好了,父亲为了给未成年的儿子早点娶媳妇,把这七个月零几天的计划安排得扎扎实实,有条不紊。他把任务落实到每个人的头上,林永强当然是在计划之外的。他不求他帮忙做什么,只求他不要再出走外逃,不要再节外生枝,到时能高高兴兴地骑上高头大马,体体面面地把新媳妇迎娶进门,就谢天谢地,万事大吉了。
雷厉风行的父亲首先是到牛马市场上买来两头胖乎乎的小猪崽放进猪圈,加上原有的大猪加紧催肥,以备迎娶之日办酒席用。父亲还和母亲商量赶紧把后园子腾出一片来,然后到旮旯湾请上五六个年轻力壮的劳动力帮忙把石木备齐,用两个月的时间在空地上起栋一楼一底一进一出的后厢房,让全家人搬进去居住。然后翻修现有的老房子,茅草屋顶改盖瓦片,墙壁重新粉刷或裱糊,地面加以平整,作为永强的新房。街面上的一间仍是经商铺面,待永强婚后,父亲就准备交给他掌管,父亲从旁辅之。
父亲的规划有方案、有措施、有布置、有检查,一丝不苟。他从不参与这项劳动,但他也没闲着,他的负担并不轻。修房盖楼的费用开支绝非小数目,这得靠父亲拼命地跑县城,风雨无阻地赶乡场,忍饥挨冻地挣钱。母亲是善于理解别人的好女人,为了儿子,她毫无怨言地承担起这一任务:建筑材料的准备,劳力的安排,里里外外十几口人的一日三餐,牛、马、猪的饲养,秋季农作物的播种扫尾工作及田间地头的管理,全由她一肩担着。十二岁的女儿成了她得力的好帮手,帮她分担了大量的劳务。
两个多月下来,不仅母亲对女儿的懂事、乖巧打心眼里满意和感激,父亲也对这个柔弱的女儿另眼看待,备加赞赏,对母亲动情地说:“要是个儿子那就太好了!”雪梅自认为这段时间虽然很累,但跟着母亲的确学到了不少东西,更重要的是她终于能像大人一样替母亲分担一部分家务劳动,她真的感到很开心。母女俩的辛勤劳动没有白费,新房的建造和旧房的翻新于冬月二十八日如期完成。看到宽敞明亮的两栋房子,每个人的心里,包括永强在内都满怀喜悦。
接下来的又一项艰巨的任务,雪梅记得很清楚,的确是母亲自找的。小小年纪的她当时很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自讨麻烦。待她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后,她方彻底明白和理解了一个伟大无私的母亲的所作所为。
母亲对父亲说:“孩子他爸,我合算了一下,这次起房子,共用了上千斤粮食,我们剩下的口粮必须留下维持全家人的生活和办酒席之用。所以,我要把大小牲畜全赶到旮旯湾去喂养。把镇上所有的豆腐加工生意揽下,赚下的豆渣可以做猪饲料,解决缺饲料的困难,你看行吗?”
父亲说:“老家太冷清,房子年久失修,数九寒天,凄风苦雨,你的身子又这么单薄,怎么能吃得消啊!你实在坚持要去,就把女儿带上给你做伴,我才放心些。”
母亲说:“这还用得着说吗?女儿本来就是娘边崽,你经常外出不落屋,永强又爱出去玩耍,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我还不放心。带她去既能给我做伴,又是我的好帮手,还能让她在我身边学到更多的东西。只是让这样小的孩子跟着我吃苦受累,真不忍心,实在太对不起她、太委屈她了。”
就这样,迎着漫天的雪花,踏着嘎吱嘎吱作响的厚厚积雪,父亲、永强、永明赶着牛、马、猪,背着简单的铺盖行李卷,把雪梅母女俩送到了荒僻的旮旯湾大山沟。回到十七八年没有居住的破房烂屋里,母亲百感交集,心情有些激动,忙里忙外地打扫、收拾。看着远离而去的父兄的雪梅,心里空荡荡的。住进这所她从未住过的,几乎不能遮风挡雨的寒碜透顶的烂房子里,她不停地打寒战。
这一住就是三个多月,一百多个日日夜夜。女儿从早到晚形影不离地伴随着母亲爬遍了旮旯湾几座大山,修枝拾柴、割草、挖野菜,还协助母亲把父兄从镇上人家领来的四五千斤黄豆加工成各种豆制品。由于母亲行事公道,绝不让人家吃亏,加上豆腐质量好,因此深得人心。
这段日子,雪梅感到最热闹、最幸福的就是腊月二十八至正月初一这几天,父亲带来了永强和永明,请来了屠夫,把最大的一头猪杀了,请了旮旯湾的男女老少饱餐了一顿,全家人挤在破旧的小屋里共同欢度了三天送旧迎新的团圆年。初二的大清早,父兄三人又回小镇了,茅房里又冷冷清清了。雪梅感到恐怖至极的就是在这天深夜,母亲战战兢兢地喊着:“志轩、永强、永明,你们快起来,带上扁担、斧头,外面有强盗在撬门!”这声音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筛糠似的扑进母亲怀里,母亲紧紧地搂着她。半个时辰后,母亲平静地拍着她的肩膀说:“乖心肝,好好睡吧,没事了,可能是想来偷点猪肉的小偷,听脚步声已经被我吓跑了,睡吧。”她疑虑地看着母亲说:“妈,爸爸哥哥都没在这里,你刚才喊什么呀?”妈妈说:“傻孩子,我这是急中生智,壮自己的胆子,吓唬坏人呀!”这些日子,雪梅倍感疲倦,腰酸背痛腿脚软,眼皮都睁不开,做着事情、走着路、吃着饭时都想打瞌睡,最感痛苦的是脚手都生了冻疮,感染化脓溃烂,手背和脸上布满了裂口,血珠从裂口里渗出,钻心地疼痛。她知道母亲的痛楚和疲惫比她要多若干倍,所以她强忍泪水,一声不吭。
三个月过去了,牛马长得膘肥体壮,两头小猪也撑出了大架子,变得油光水滑,饲料储存了几大缸,三四个月都够了。母亲又咬紧牙关,坚持了十多天,把雇人耕耘过的土地全部播上了苞谷、黄豆、四季豆等种子后,于农历三月中旬带着女儿返回了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