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有关娶妾生子的讨论和争议仅此一次,此后父亲再也没提过此事,母亲也就一如既往地过日子。天真无邪的梅子见到爸妈之间和和气气,相安无事后,幻想着今后母亲定会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她万万想不到此后让她百思不得其解,让母亲操心劳碌、担惊受怕的事情,在家里仍然一桩接一桩地发生。
这年冬天,七十多岁的二奶奶病故了。对二奶奶的死,母亲很悲痛。十几年来,她一直把这位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当亲妈一样服侍。多少天来,她总是以泪洗面,吃不下,睡不着,脸瘦了一圈……
料理完二奶奶的后事后,父亲突然热衷于从别人手里典当或买进大量的土地。他号召全家省吃俭用,节衣缩食,甚至饿肚子都必须把钱省下来,全部用于购置田地。这年的整个春节期间,母亲都被他像呼奴使婢样招来挥去,忙得团团转,为他准备烟、酒、茶、饭,不停地接待介绍人、中证人和卖主。一下子当下了三四块地,买进来四五片田,占整个旮旯湾总面积三分之二的肥沃田地几乎都为他所有。母亲很不赞成,说:“都是些至亲至邻的,你把他们好一点的土地都买过来了,今后他们吃什么、喝什么,靠什么生存下去?我们辛辛苦苦挣来的这点积蓄全押在土地上,生活过得紧巴巴的,又怎么办哩?”父亲说:“你不见这些好地方在这帮好吃懒做的大烟鬼的手里弄荒了,简直是白白糟蹋了。我不拿过来,他们这样死吹滥赌,迟早也要被败光,也要落入外姓人手上。我出钱买过来管好种好,这帮懒虫揭不开锅时,我再周济他们,不让他们饿死,实际上是帮助他们,救了他们。”母亲说:“凭我们的这点劳动力,哪能管好、种好这么宽的土地,还不活活把人累死。”父亲说:“这你就不懂了,我种不完,不会请人种吗?这帮家伙饿不赢了,他会来找我的,到时我就供他吃饭,付给他工钱,叫他给我好好种地,好好干活,既改造了他们,实际上就是帮助了他们,这有什么不好呢?”母亲没再说下去,可上过两年中学的永强突然大胆地冲着父亲说:“你这是想当地主,是想剥削穷人们的血汗……”
气急败坏的父亲骂道:“你个蛮娃!你毛羽干翅膀硬了,敢这样胡说八道地教训我。老子打死你!”左手快速地高高举起,握紧的拳头还在半空中晃动时,强强已经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了。
父亲还变得逞胜好强,好打抱不平,爱出风头。据说林氏家族中有一大块公田,被邻村保长家的祖辈仗势欺人,强行霸占了去。但这是祖辈们遗留下的问题,已经过了好几代人,保长又是个狗仗人势,欺压人民的恶棍,是人见人怕,避都避不开的地头蛇。父亲居然在家族人的怂恿下,写下状子将保长告上法庭,并在一族人的面前自告奋勇地充当原告,大包大揽把这场官司全扛过来。从年头到年尾,这场官司一打就是整整三年。三年啊,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害惨了母亲。隔三岔五,就有一大帮人拥上门来,表面是来帮助父亲搜集材料,提供证据,出谋献策,实际上是七嘴八舌,东拉西扯后饱餐一顿,抹抹嘴就走。来者不是母亲的叔伯公公,就是大伯子或小叔子,所以母亲还必须烟、酒、茶全奉上,鸡、鸭、猪肉样样备齐,否则就要遭来“林志轩的媳妇太吝啬,林志轩家女人不厚道、不贤惠、不会为人”等非议。
俗话说:“差人下乡,鸡鸭遭殃。”父亲揽下这场官司后,三天两头差人就上门来传唤父亲到庭。为了不使父亲受气,母亲总是装烟倒茶,大酒大肉地款待这些人。临走时,还要奉上一笔优厚的脚步钱。接到传票的父亲,不管天晴还是刮风下雪,地里的活,家里的事,生意场上的一切全然不顾,马不停蹄地奔赴县城,一心一意地打他的官司。临行前,母亲除了往他的兜里塞满铜元、大板外,还要千叮咛万嘱咐:“孩子他爸,你这次惹着的是有钱有势的人家,是硬子手,你可千万要小心行事。不要动不动就发脾气、出口伤人,千万不要得罪法官。不要怕多花钱,该花的就要花,上上下下该打点的就要打点。钱米是身外之物,不能让人吃亏,有人就有一切,我和孩子们都盼着你平安回来……”
父亲不耐烦地说:“你就别啰唆了,你讲的这些我全知道。硬子手怎么了?硬子手总得讲理呀!我有理走遍天下,他无理寸步难行。我人证物证俱在,我还怕他什么!我既然在众人面前承担下来,我就要陪他玩到底,这场官司要是打输了,我就要被保长反告为诬陷罪被抓去坐牢。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我就是倾家荡产,拼着老命也要打赢这场官司,为林家祖上争这口气,你就放心好了。”
父亲一出门,母亲就烧香拜佛,磕头作揖地求神灵保佑。深夜父亲归来,母亲悬着的一颗心才稍微放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嘘寒问暖,旁敲侧击地询问审理情况。由于原告势力大,形势对父亲相当不利。父亲还算沉得住气,几次败诉他都毫不气馁,反而更加坚定。他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把主审这场官司的大小官员的底细、性格、爱好大体摸清楚,把被告人的短处找准,形势逐渐变得对父亲越来越有利。为了打赢这场官司,他不惜血本地大把大把地花钱。历时三年的对簿公庭,法官们中饱私囊,父亲获得胜诉挣足了面子,林氏族中夺回了失去若干年的一笔田产而皆大欢喜。母亲则因丈夫把所有积蓄花个精光而满脸愁云,为一家人的生活来源担心不已。
为了顾全大局,母亲忍气吞声、忍辱负重,节衣缩食地过日子,为的是求得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家庭的经济危机并没影响母亲对父亲和强强生活上的特殊照顾,甑子里虽然全是苞谷饭,可甑脚下总要为父亲焖上一缸钵大米饭,蒸上一钵腊肉或炒上一碟小菜。永强自然陪着父亲沾光。一向胃口很差的雪梅,总是愿意陪着母亲吃素汤饭。有时母亲往她碗里添上米饭,父亲给她夹上两片腊肉,她还不乐意地说:“我不吃这些,妈吃什么,我就喜欢吃什么。”母亲总是心痛地说:“憨娃娃,你正在吃长饭,是在发育期间,应多吃点好的,你怎么能和妈比呢?”
父亲在官司正打得火热时,就到处托媒要为还不满十五周岁的儿子寻一桩门当户对的好亲事。话一放出去,那些油嘴滑舌的媒婆们便纷至沓来。父亲的一意孤行给自己的妻子儿女带来的麻烦和伤害的确不轻。永强得知父亲正在四处为他张罗讨媳妇的事后,心态越来越逆反,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对堂兄永明和妹妹雪梅说:“让他们去瞎忙吧,等他们真的讨进门的一天,我就离家出走,看他们把我怎么办……”
一桩接一桩的烦心事让母亲应接不暇,疲惫不堪,吃不下、睡不好,但里里外外的事情仍然照做不误。雪梅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既为母亲的健康而着急,又为自己将来的命运而担忧。她内心深处在设想:要是疼她、爱她的母亲一旦不在人世,父亲会对她怎么样呢?肯定也会匆匆忙忙地找户人家,以嫁女儿的名义把她赶出这个家……想到这里,她就胆战心惊,夜里老做噩梦或失眠。
一九四七年秋,母亲带着十五岁多的儿子林永强和刚满十二周岁的女儿林雪梅,去汪家屯子给孩子们的外婆祝寿。到外婆家,永强就和一大帮表兄、表弟们搅在一起,雪梅始终不愿离开母亲左右。寿宴席上,高朋满座,祝福声此起彼伏。亲朋们一个劲地夸奖林永强兄妹二人多漂亮、多文静,称赞外婆和母亲好福气。在这种欢聚一堂的热闹气氛中,母亲也只是礼节性地应酬和谦逊地一笑,看上去仍不十分开心。第二天,在外婆、舅舅、舅母和表兄弟姐妹们的一再挽留下,母亲允许永强留下多玩两天,坚持带着雪梅返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女儿第一次专注地审视母亲:高挑的个子,衣着朴素而大方,步伐十分矫健、沉稳。抬头细看,白白净净的皮肤,弯弯的眉毛底下是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和直直的鼻梁,还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嘴唇开启,露出一口白玉般的细米银牙。幽怨和惆怅掩盖不了她的睿智和精明,疲劳和衰竭抹不掉她的美丽和娇媚。她情不自禁地呼叫一声:“妈妈,你真漂亮!你年轻时一定更漂亮!”母亲淡淡地一笑说:“你比妈妈更漂亮。”
一路上,她把自己百思不解的很多问题向母亲提出,请求母亲解答。诸如:妈,你这么美丽,这么勤劳,这么能干,为什么爸爸还不满意,还有想再娶一个进门的想法呀?为什么爸爸那样霸道,既不让我读书,又总惹你生气?我们家又不缺吃少穿,你为啥还那样节省,舍不得吃点好的、穿点好的?爸爸说你的身体不好,你到底生的是什么病呀?为什么你不找医生看呢?
一连串的问题,使母亲大为震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已经十二岁,不能老把她当不懂事的小孩看待了。她用深情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孩子,这个当年不足月生下,让她提心吊胆担心养不活的丫头,竟出人意外地长得落落大方,楚楚动人。黑幽幽的头发和白皙细嫩的皮肤,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使那副清秀的鹅蛋形面孔更加清晰突出,嘴部的表情严肃、庄重。虽然由于先天不足而过分柔弱的身子显得有些矮小,但苗条匀称。母亲想:这孩子不光有漂亮的外表,而且有着坚韧不拔的个性、忍辱负重的精神以及难能可贵的自尊,是一个值得父母骄傲和自豪的孩子。母亲还下决心,在自己有生之年,要竭尽全力来保护她,要给足她温暖和幸福,绝不能让她受到丝毫伤害,不能把自己的不幸和烦恼转嫁于这样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身上。母亲有意把话题岔开:“小雪梅,你看,天不早了,快走吧,说不定爸爸昨晚已经从城里回来了。我们得赶回去给他做晚饭哩!”
聪明透顶的雪梅猜到母亲是有意回避问题,她也就不再追问。
自从二奶奶走后,雪梅家显得格外冷清,父亲长期带着永强外出,大多数时间就母女俩待在家里。母亲担心过去常同二奶奶住一屋的女儿胆小害怕,就干脆搬来和女儿住一屋,很少回自己的卧室。这一来有母亲陪同的雪梅心里踏实了许多,失眠现象有所改善。但白天,她仍感到孤单和无聊。在得到母亲的允许后,总爱到大妈家去凑热闹,散散心。大妈家在前两年已先后娶了能说会道、贤淑善良的大儿媳和漂亮的二儿媳,她俩又先后为大妈生了四个活泼可爱的孙儿和孙女。大妈一家都很喜欢雪梅。
大妈在干女儿的再三询问下,把几十年前的血泪家史及梅子父母的身世、成长过程及所经历的磨难痛苦完完全全告诉了雪梅。大妈还反复强调雪梅的父亲和母亲感情是非常好的,她的父亲是很疼爱她母亲的。他之所以有一些非分之想,主要是传统的旧思想作怪,想多有几个儿子,叫雪梅要理解他,更要多关心、体贴母亲。
雪梅深知干妈和母亲胜过同胞姐妹,她俩无话不说,因此干妈所说肯定句句属实。得知父母几十年来所经历的艰辛和磨难,她的心隐隐作痛。她理解了父亲,更心疼母亲。她想,自己已经十二岁,已经不小了,要竭尽全力说服父亲让自己上学,让强强继续读完初中、高中,用兄妹俩追求上进的实际行动给深受重创的父母一些安慰。
然而父亲的观念根深蒂固,岂是她一个黄毛丫头能够动摇的。父女俩的沟通不仅没用,还连累母亲遭到无端的训斥。父亲给母亲约法三章:第一,儿子的婚事不能再拖,必须尽快物色一门好亲事,早点让他娶妻生子,为林家传宗接代;第二,必须遵循祖训,要用“三从四德”的标准来培养教育女儿,要让女儿循规蹈矩,谨言慎行;第三,从今以后,不许任何人再提上学读书的事,尤其是不能提让姑娘读书的事。
父亲的武断专横没一个人服气,但反对也于事无补,所以大家都不吭声了。
永强在外婆家玩了几天后,于中秋节的第二天由大舅送回了家。这位和母亲既不同父又不同母的舅父的确比亲舅父还要亲。在雪梅的记忆里,逢年过节,或者是舅舅亲自来或者叫表哥们来把父母和雪梅兄妹接过去过节,或者是父亲去把外婆一家接来过年。舅舅还常给雪梅家里送来腊肉、香肠、鸡蛋、水果等。
这次大舅在秋收大忙季节还抽空送永强回来,而且还主动提出他可以住一夜,等雪梅父亲回来商量一件大事后第二天一早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