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往事说来也简单,细究又复杂。全在人心所想罢了。
原来,二十多年前,杨啟风在陈几手下学艺一十三载,九岁入山,如今已是二十余岁的青年了。正好那时陈几为着十三年前的一件往事远赴西域,匆匆告诫杨啟风莫要凭了一身艺业做些不符道义的事儿,便将他赶下了山。
杨啟风出了青渠山八达岭,在灞水临仙桥边惹上一桩祸事。也是他年轻气盛,虽幼年有些苦难经历,也摸爬滚打出了许多处事经验,不像寻常才出师或刚涉世的少年人一样懵懂莽撞,但也毕竟满腔义气,又仗着陈几授予的一身绝学,竟惹上了臭名昭著的凌海四剑。
这就是一切往事的开端了。
说起这凌海四剑,实际上是天剑门的弃徒。天剑门是道门大派,剑仙之后。仅是弃徒也有一身惊人艺业,更何况凌海四剑成为弃徒之前也是武宗弟子之中的佼佼者,各自都有一手精熟剑技,深厚的道行功力,四人合力的四烛天奔雷剑阵更是威力巨大。
那么又何谓武宗弟子呢?这却涉及到各门各派收徒授业前的一套入门仪轨了。皆是后话,此处不表。
这日,杨啟风正感天下之大,非四处走动者不知。心中有感,多年苦修的功力奔走全身,又觉精神无比契合天地,暗忖:“正值清明,万物发而明净洁,何物芽发耶?”
正自默默体悟,忽闻一声喝骂。“小子,你当我们凌海四剑是什么人,撞见了我们的事儿,哪儿能轻轻放过了你?”
杨啟风抬头看去,却见桥头别亭里端坐着几个男子,四个身着银白锦袍面容阴鹜的男子此刻正不善地看着一个身着麻衣,围披灰色大氅的汉子。
这汉子大马金刀坐着,在四人的瞪视下微微皱眉,瓮声道:“既然不愿意就此放过,那就再喝几杯茶水吧。”
话毕,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轻轻遥举茶杯饮了下去。
一旁正细观的杨啟风却瞳孔一缩,一脸凝重。
凌海四剑里的老三丹雷子却是个火爆的脾气,见这人挑衅哪里忍得,一声怒哼,就提起茶壶准备倒茶,低头却见面前四个茶杯里不知何时已经斟满,脸色一变,瞧向三位兄弟,只见师兄弟几个都是满脸阴沉,互相对视。
不禁又是一阵火气上涌,颇感羞恼,只好抄手一捞,想要饮上一口去去火气。
可他五指一落茶杯,哪里能够抽动?平常轻若羽毛的茶盏此刻却是重逾千斤,定睛一看,茶水微漾,茶盏底部已入木三分。
这时一只手食中二指一并,在丹雷子手腕上一搭,盏中漾起水花,杯沿一团水晃悠悠转了几下,终于还是泛出了茶盏。
丹雷子顿感怪力消失,茶盏被轻而易举端了起来。
那麻衣汉子微一挑剑眉,有些意外地瞧了瞧对面那人,那人却是凌海四剑的老大,凌风子了。
凌风子也端起茶杯,若有所思地看着木桌上两个圆坑,目光微闪。
在亭外的杨啟风看得分明,那麻衣汉子言道“再喝几杯”时,提起茶壶一晃,那四人的杯中已斟满茶水,不多一滴不少一滴,正正好好平齐着杯沿。这一手精妙的功力已是惊世骇俗,但这其中妙处却非止这点。
要知那四个杯子在盛水之时底部已是一点一点陷入木桌,那是分明的“一点一点”,不是一蹴而就,也非是茶满杯陷。这就好像茶水已非茶水,茶水已变为汞液,重不可言,愈多而愈沉,水止而陷止。更何况那斟满水的速度又是极快,却呈现出这种细微差别。
此人境界,高而高之。
凌风子放下茶杯,微一拱手,正色道:“兄弟境界高妙,我们师兄弟也颇为佩服,但兄弟须知,凌海四剑向来一剑同心,我四人一齐摆开,兄弟也是绝不能挡。”
他微一顿,见那麻衣汉子正仔细听着,不由桀桀一笑。
“此次若兄弟给面子,便将人交与我们兄弟。他日域外马场,任兄弟驰骋!”
杨啟风听得分明,也看得分明。那四人也各自按剑,其中一人更是向他这边看了一眼,知道这麻衣汉子的回话就是关键了。
他见那麻衣汉子一直仔细听着,猜他大概在考虑利弊,做出选择。此时他自然想不到,日后却深知的——这麻衣汉子待人都是极认真,做事却是极直接。当知这汉子行事都是下定了绝不更改的决定。你便是说得美妙动人,天花乱坠,他都听在耳中,却绝不会认同。
麻衣汉子眼中精光一闪,剑眉一挑,缓缓起身,侧身微一拱手。
“兄弟退后些。”
这却是对杨啟风说的,而那店家早就不见了身影。
这样的举动当然已经充分说明了当下的情况。这麻衣汉子是拒绝了对面四人的提议,接下来免不了要手底下见个真章了。
只是杨啟风心下还有些在意的事情,却找不到原由,他皱眉细想,一时灵光一闪,侧身移了两步向麻衣汉子身侧望去。
原来那汉子身侧还有一个娇小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白衣,大半身躯都掩在麻衣汉子身侧,杨啟风也只能看个大概,谁叫那女子比这汉子矮出两个个头呢,谁叫那汉子如斯魁梧呢。
这样看来,凌海四剑要的人多半就是那娇小女子了。只是不知那汉子与这女子有甚关系,是萍水相逢,还是旧相识?不过看那汉子如此着紧,应是旧识了吧。
这样想着,杨啟风微退了几步,却也不远离。他初下山,便见着世间的争斗,自然有些兴趣,此前又见那麻衣汉子偌高境界,就更加的好奇了。
此时场间气氛骤然凝重,双方剑拔弩张,只消一个动作,就是争斗开始的号角。但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也还都在审视试探阶段。
要说这凌海四剑,虽然总是一剑同心,但也免不了好胜之心。此前茶盏上的一番试探,那水泛出杯沿,凌风子已是略输一筹。这时也想拿回些面子。
凌风子向前一步,面容越加阴鹜,一声厉叱,便出了剑。
那剑光银灿灿生辉,直攻汉子左肋。那汉子也不避,只伸出左手,尾指一挑,一道劲气打在剑尖偏下,双方劲力一较,也未分出个胜负,但那汉子似乎深深了解对方的运劲根脚,那一挑指便将凌风子的剑往上打偏了。
凌风子脸色一沉,便要动作,却见那汉子尾指一收,左手一扣,将那剑拨到腋下,一脚直踏入中宫,身子就是一侧,他那右手似握非握,一阵极致危险的感觉直击凌风子的心脏。
凌风子心间一疼,果断沸腾起一口心头逆血,左手撤了剑诀,倏忽间掐了个法诀,只见凌风子周身白光一闪,再见时人已退回三兄弟中间去了。
只是凌风子此刻脸色苍白,右手中的剑已失去,只能按着胸口喘气,心脏更是怦怦跳动,耳间也是嗡嗡作响,一时失去了周围的声音。
若仔细打量他,恐怕还能发现他掩在袍下的左手止不住的颤抖,一点点殷红染上了银袍的袖子。
其他三兄弟见状,自然大怒,呛啷几声拔出剑来就要一齐上了。
这时凌风子一声厉喝,让三兄弟一愣,停下了脚步,凌风子也不多言,脚下一较劲,几个起落消失在了与临仙桥相反的地方去了。
凌风子在四兄弟中不仅境界最高,战力也拔头筹,还是四兄弟的精神领袖,此时他一走,三人也不多言,紧随而去了。
要说这场争斗来得慎重却去得仓促,多数时间都在试探上了,真交手的时间却不长,外人看来怕是以为闹剧而已。
但杨啟风看得分明,凌海四剑师兄弟,大半功力都在剑上,一剑同心也要着落在剑上。杨啟风虽不知那四人来历,却知他们必有一套共同御敌的法门,而那法门的关键就是凌风子了。
此时那凌风子业已落败,宝剑被夺,挫了锐气,其他三人就是一哄而上怕是也是个落败下场。这场较量,怕就输在凌风子的刚愎之下了。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行走天下之人,总免不了几分傲气,谁又服过谁来?
这一串念头在杨啟风脑海中不过是一个转念。此时他双手微微颤抖,心中热血澎湃,刚刚那麻衣汉子的几招几式,此时仍让他一想起来就打个冷战。特别是那似握非握的一拳,那如猛兽般的危险四溢,才发招却又如毒蛇般的潜伏无迹,怎不教他激动?
“多谢兄弟相助。”
那麻衣汉子将夺来的剑往桌上一放,长出了口气。
而杨啟风闻言也不意外,方才他气机外放,与场间勾连,硬是逼得凌海四剑的其余三兄弟在老大和敌方放对时不敢妄动,这才让这汉子干净利落的将凌风子打成废物,不然不能尽快败了凌风子,或是让凌风子保存战力退回去,接下来也免不了一番恶斗,那时胜负犹未可知——当然,那是杨啟风不出手的情况下。
杨啟风一拱手,道:
“只是恰逢其会,我在场下看了多时,也大概瞧出那四人不是什么好东西,倒是兄弟你的气概颇合在下胃口。”
麻衣汉子哈哈一笑,转身将大氅解下,给那娇小女子披上,此时正值清明,到正午已下起绵绵细雨,天气阴寒,那女子也有些瑟瑟。
“在下林锵,幸会兄弟,敢问兄弟大名?”
“杨啟风,幸会。”
这两人这就报过了姓名,一人魁梧豪迈,一人义气儒雅,一对眼已是倾心相交之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