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点,前面一点……”子瑜深深地低着头,一双纤纤细手在乌发间慢慢探幽。
菊儿端着水盆,兰儿弯着腰,不停地浇着水。不知何时,还穿着软甲的去病悄没声息地走了过来,摇着手,偷偷地接了兰儿的瓢,慢慢地将那清亮的水缓缓浇在子瑜那乌发上。
“快!兰儿,递张帕子!”子瑜眼中进了水,伸手胡乱摸了两把,才接住了那糊涂的巾帕。
擦了眼,子瑜猛一甩头,一头秀发就如那乱溅飞沫的瀑布般顺服在了脑后。那甩动而飞舞的发丝差点咬住去病的脸,幸亏他反应快,后跳了一步,才躲过了那发丝的爱抚亲吻。
站在旁帮忙的春儿见了,抿嘴笑着将子瑜面前的接水铜盆端走了。
“别动,我给你擦擦。”是去病温柔的声音。
外面传来笑声:“没想到,将军真爱惜夫人!”竟然还有人吹了欢喜的哨音。
“我爱着夫人,你们都要学学!回去了也要好好疼自己的媳妇!”去病豪气道一语。
“好!”众军士都拍了手,没有一丝不和谐之音。
子瑜看着兴奋的兵士,惊喜道:“我还以为又像家里那样,那仲叔看见你给我洗头,就赶紧找丫头替了你,就怕传出去,让你失了身份。但在大营,这军士倒和你是一条心,无人嘲笑你。”
“当然!在大营,谁敢笑他们的将军?”去病甚是得意,“还有,爱自己的媳妇更是美事,是理所当然之事,有何可笑?”
子瑜回头看看正在给她擦拭湿发的去病,见他一脸的灿烂得意,幸福一笑:“你倒不像一个礼数周全的汉人,更像一个胆大妄为的匈奴人。”
“夫人难道不是,既是汉女,也是匈奴女子?言谈举止不像汉女,更像匈奴?”去病麻利地擦拭子瑜的湿发,打趣地笑道。
子瑜缓缓点点头,想起在草原以洗头为婚礼之情景,不仅感怀起来:“幸亏遇到你,不然在这个世界上,我可真活不下去!”
“你这傻瓜,又开始叹气了,”去病蹲下身子,得意地勾勾子瑜鼻子,轻声说道,“命中注定,你就是我的人,还有甚期期艾艾的?”
子瑜热眼看着这个她爱如生命的人,一下子就抱住去病,不自禁地喊道:“我真舍不得离开你!”
去病惊讶一笑,拍拍子瑜背,嘴凑到子瑜耳边:“你还准备离开我?去哪里?你一人?”
子瑜很不情愿地放了手,踌躇了一下,见去病一直看着她,那眼神渐渐有些沉,惶然地说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回到了我的故乡。今天,我一直就恍惚,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在一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只是一个梦,傻瓜!你不用这么紧张。”去病眼神恢复平静,搂抱着眼眸中绞着哀怨和无助的子瑜,“等我灭了匈奴,我就带你去你的故乡,拜见你的父母,再远也去!”
晚上,等去病睡了,没有睡意的子瑜披衣走出帐外。
夜空静谧,银汉璀璨。那幽深的夜空中,一颗一颗的星子神秘地闪亮着,子瑜仿佛看见空中那条明亮的光路正指引着她一步一步地回归……
遥看夜空中那一一闪亮的星星,子瑜竟然低泣起来。汤圆也悄声出了帐,过来挨着子瑜伏地,也闷闷不乐着。
夜巡的霍祁不巧碰见了,不解道:“夫人有事?”
“没事,我只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有些伤感罢了,”子瑜怕他喊去病,赶紧擦了泪,“我这就进去,你回吧。”说完,拍拍汤圆那大头,悄无声息的汤圆跟着也进了帐。
过了白露,去病才令收拾东西,浩浩荡荡的车队就回头南下而归。
临近长安,子瑜想去骊山看看,赵勇跟兰儿就带着车队回去了,留下霍祁和春儿他们仍然跟着。
正是秋高气爽时节,在骊山下不远处的一处凉爽林子里坐了一会儿,子瑜就挽着去病臂膀沿着蜿蜒小道漫步骊山而去。
去病不想遇到宫中之人,带子瑜走了一条背山小道,众人远远跟随,只有那汤圆一忽儿见,一忽儿又远蹿而去。
不远处是武帝骊山行宫,宫墙掩映在大树下,翠绿中夹着黄叶,透着淡淡的萧杀之气。
大树阴翳遮蔽下,石径路边已生许多苔藓,一不注意,那木屐踩在苔藓上一溜滑就易跌倒,子瑜小心地缓步逶迤前行。石径上已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脚踩在厚重而又湿润的枯叶上,又踏实又绵软,很舒服。抬头仰望,满头顶都是婆娑的树荫,挡着秋日阳光,那碎碎的光影透在林间,更是山空鸟绝,人迹罕至。阴冷的空中偶有黄叶飘落地面,仿佛在提醒悠闲的行人:秋风已至,冬日将临。
“你常来这里?”
“我十岁就跟着母亲出入宫廷,十八岁就是天子侍卫,跟着陛下去了很多行宫,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
子瑜看着幽深的林间深处,死气沉沉的冷风吹过来,子瑜胆怯地问道:“这么静,不会有猛兽吧?”
“有我在,你还怕猛兽?”去病摸摸子瑜发丝,低头看着子瑜那一直小心翼翼迈动的腿,“你那腿不好,我选的是一条缓道,方便你行走。实在不行,我背你。”
“我还真怀念在草原你背我的时候,”子瑜头靠在去病肩上,惬意道,“那时多好,只有我们两人。”
“现在,也还是我们两人。”
“那不一样,”子瑜将去病臂膀拉得更紧,“长安好是好,就是太复杂,我不能时时按着心愿行事,就怕哪天又得罪了母亲,还有皇后,”子瑜叹口气,“在草原就没这些事情。”
“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可去居延草原看看,那里现已是大汉疆土。”
“你答应我去看看霍连都没去成,你还想带我去居延?”子瑜苦笑一下,“匈奴未灭,如何懈怠?你就是哄我。像你这样的爱将,带往他处,你那皇帝定恨死我了,更会说我妇德不好了。”
去病狡黠地一笑:“陛下说你妇德很好,不然,为何我没在家,就为你正名了?”去病用强壮的大手紧紧地握着子瑜纤纤细手,“你放心,再过两年,我一定带你去居延!”
子瑜喃喃而语:“再过两年……再过两年……”眼眸忽地一闪,“再过两年,你会跟我走吗?”
“你那脑袋瓜又在想甚?”去病敲了子瑜额头一下,看着远方的石径,豪气道,“你现在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能跟着我走,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子瑜迷茫的眼望望坦然的去病,低垂了头,轻轻“喔”了一声。是呀,自己心中从来就是这样想的,自己也离不开这呆子,可那光路很清晰,自己真的回去了?可这呆子在哪里?一想到这里,子瑜心中就很惶恐,她就怕离开去病,她宁愿不回去,也不愿孤单一人走。可这些担忧,无法说出来,说了,他也不会信……
又缓缓前行了许久,子瑜没了来时的欢快,渐渐有些恍惚,一不留神,脚在苔藓上一滑,那病脚一使力就崴了一下。不是去病手快,拉住了子瑜,只怕子瑜要重重地摔倒至地,让那屁股好好闻闻地上那湿润的土地味道了。
“我说你是汉女,弱不禁风,你还和我强辩!来,上背!”去病埋怨一声,就墩下了身子,子瑜就上了去病那宽阔坚实的后背。
远处跟着的春儿抿嘴一笑,小声和菊儿说话:“你瞧,公子就是喜爱夫人,还背着夫人爬山,她俩多好呀!”忽然就想到了同样心软的霍连,春儿脸暗了下来。
“那侧夫人见了肯定又要冒酸了。”菊儿悄悄说道。
“夫人人好心好,也爱公子,侧夫人根本无法和夫人比。”春儿不再想霍连,继续倾慕地说道。
前面是上坡,菊儿见去病仍背着子瑜前行,羡慕的眼中微微露出了可惜之色。
菊儿用手掩着嘴,悄声道:“夫人这么善良的人,又那么爱公子,可惜,陈夫人不喜夫人。”菊儿警惕的眼看看周围,声音更小:“我听说卫氏一族都不喜夫人。那侧夫人明面上对夫人好,好像也时时提防着咱们夫人。”
“是的,侧夫人如今有了儿子,时时谨慎着,上次荷花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她都忍了。我们出来前,她听说夫人在喝调养的汤药,就喊了人时常问我们夫人的情况。珠儿姐姐总觉得有什么不放心,她身子也重,要我们勤谨点,不要让夫人像上次那样出事。”
春儿脸色渐渐忧虑起来,“公子虽爱着夫人,可也要出征,我就怕公子出征后,夫人出事,回来见不到夫人可怎么办?”
“侧夫人胆子会那么大?”菊儿歪着脑袋细想,“应该不会吧?她就不怕公子?”
想到上次荷花那狠劲,春儿有点担心,没接菊儿的话,眼神恐惧地看着菊儿,“夫人出事,依公子的脾性,我们院中的人恐怕都要陪葬!”
菊儿打了一个冷颤。
“你俩在干甚?”霍祁跟着也有好一会儿了,见两个丫头越来越鬼祟,起了疑心,就问道。
春儿“嘘——”了一声,将霍祁拉了过来,“祁哥,我们在担心夫人。”见霍祁疑惑眼眸看着她俩,春儿探头小声道:“难道,珠儿姐姐就没给你说过什么?”
“她说甚?”
“哎!她没说,肯定有她的想法。”春儿泄了气,“如今府上风平浪静,那侧夫人当家,日日顺着咱夫人。虽然夫人已是天子扶正,但正因为如此,那侧夫人对夫人太好了,我们心中都不踏实,就怕夫人不定哪日再受委屈。”
霍祁点头,“还好,你俩知道深浅!你们还必须看紧夫人,那夫人是率直个性,不懂有些人的阴诡之计,很易上当!霍连那么小心之人都上了当!你们更要小心!”
春儿打了一个冷颤,眼中更是慌张,“如今……霍连不在,你们一旦都走了,我就觉得心中怕。”
霍祁看了看前面去病背上的子瑜背影,说道:“如今夫人已被扶正,想来无人敢惹夫人,不过,还是小心一点为好。今年,单于又侵边,公子不定那日就会出征,你们在家,要好好看着夫人。”
霍祁眼光如刀,继续说:“一旦夫人出了事,依着公子那脾气,全府可不得安宁!”
春儿和菊儿互相望望,那脸色都慌着。春儿那本就慌的心更是连跳直跳着,久久无法平息。
一抬眼,从树荫那石径尽头处走过来三三两两一群人,三人不再说话,赶紧跟了上去。
去病背着子瑜,俩人一路说着话,倒没在意迎面之人。
“表哥好兴致,”卫伉握着腰间的剑,嘴角带着讥讽,冷眼蔑视着两人,“一君侯竟然背着美人行走,真是辱没了尊卑!”说完话,更是一脸不屑地看着去病背上的子瑜。
子瑜看着有人本就不好意思,见是家里亲戚更是不安,就怕他们又给她加罪名,让去病难堪,“快,放我下来!”说着,子瑜硬是从背上滑了下来,整整衣裙,就欲向卫伉行礼。去病一把拉了过来,低声道:“不着急!”那声音低沉有力,有明显的不可抗拒之音,子瑜讪讪地看着卫伉只有作罢。
“还很恩爱嘛!”卫伉哼了一声,一脸的鄙夷,“一个倡优居然超过了芷若姐姐,还真不简单!”又嫉妒地看着去病,眼含怨恨,说道:“你如今也得意了,被我父亲调教得会打仗了,就很了不起了!先是抢我的宝物,父亲忍让;现如今,又抢父亲的门客,人人都到你府上求职,陛下也一一恩准,你很志得意满呀!”
卫伉越说越急愤:“你从小就跟着父亲,更是在卫府长大,我们那点亏待你,你要如此羞辱我和我父亲!”
去病一脸平静地看着卫伉,见卫伉气呼呼地侧了脸,不再言语,就放了子瑜手,向前走了一步,负手而语,语音很重:“你不是讲尊卑吗,好!我就给你好好讲讲!”说毕,转身看着不安的子瑜,用手拉了过来,“没错,子瑜是卖身当了倡优,可如今她是我夫人,是陛下钦赐的正妻夫人!”
去病那一双眼如鹰般盯着卫伉,卫伉微微抖了一下,“于家于国来说,你都必须礼待子瑜!于家,我是兄,你是弟,你应该尊称一声表嫂!于国来说,她不仅是我草原贫贱之妻,更是天子御赐夫人,你更应该尊称一声冠军侯夫人!”说毕,放了子瑜手,上前一步,冷如霜的眼看着卫伉,“你好好想想,该如何礼敬子瑜!”
头顶上那碎花银子似的光影静静流过,子瑜几次欲上前搭话,均被去病那严厉眼色给拦住了。
良久,卫伉跺跺脚,不得不低了声气,躬身施礼道:“卫伉见过表嫂嫂!”
子瑜松了口气,赶紧回礼。
去病双手叉腰,冷眼看着仍然不服气的卫伉,冷漠的嘴角动了动:“对于我,你倒不用违心行礼!至于那些登门拜访的客人,我管不了他们的腿,他们来,我礼待之,这也是礼制!至于用不用他们,乃是陛下说了算,与我无关!”
冷然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卫伉,去病傲气地继续说道:“我和舅父之间的事,就更没必要和你这毛头小子说!”说毕,眼光更为凌厉,低吼道:“还不滚!”
“你……”卫伉被去病羞辱,眼中怨恨极深,但看看昂首挺立的去病,没有实力上前争斗,还是躬身施了一礼,转身愤愤而去。
“你是不是对卫伉太凶了?”子瑜很担心,也不满去病对卫伉的态度,“他毕竟是你表弟!”
去病又背了子瑜慢慢在林间行走,抬首大声道:“听好,你是我的人,我不许他们辱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