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三月上巳节。
子瑜早就嚷嚷说她从未和去病过这个大汉节日,非得去病安排时日过节。
一早,子瑜就跟着去病去了城外的河流草地,坐看满河的青年男女下河濯洗、嬉笑戏水、脉脉传情之盛景。子瑜自己没有下河,却令跟着的丫头们都去下河戏水。看见兰儿和一群丫头们都成了水人,子瑜按着躺地的去病胸哈哈大笑,去病则躺在毯子上很满意地看子瑜拍手大笑。
大小子生日那天,全府都是喜气洋洋的,子瑜吃了小子的寿宴,就在房中打瞌睡。正梦着美事,就听春儿小声道:“夫人睡着了。”
“我带着陈太医就在这里等着,你进去,喊夫人醒醒,更了衣,我们再进去看看就行。”
子瑜莫名,她自去年九月大捷后,身子就天天见好,到现在还坚持每天半个时辰的跳绳,如何又要瞧太医?
听去病的声音,好像太医也来了,不瞧不行,子瑜也就洗漱换了衣,醒醒那慵懒的瞌睡模样,出了屋,来到外室见客。
“你睡着,我们进去看看就行了,怎就真起来了?”
“我醒了就过来,方便陈太医瞧病。”子瑜捂了捂贪睡的哈欠嘴,回了去病那心疼的操心话。
子瑜坐好,伸了手,万事都很仔细的陈太医认真地诊了脉,又瞧了子瑜脸和舌,然后才拿出锦帛,开始书写。一边写,一边道:“将军喜爱夫人是好事,只是这夫人早年有瘀滞在腹中,我师父那时就说不能气着,累着,否则会不生。如今看来,郁结还有残存,夫人还需养养身子才行,少则一年,多则数年。”写毕,端了春儿捧上的茶杯,吹口气,又顿顿道:“夫人养身子期间,将军日常行周公之礼应节制一点。”
子瑜没听懂陈太医的话,张口就问陈太医:“何为周公之礼?”说毕,还抬了好奇的大眼看着陈太医,等着他回答解释。
陈太医一口茶喷在地上,慌忙道:“在下失礼了,失礼了!”见子瑜还固执地看着他,陈太医尴尬地望着去病,“将军自己解释吧。”
去病听到子瑜问话,那一口茶也差点喷出,好在对子瑜比较了解,那惊天一语没有让他失态,忙安慰道:“子瑜,等会儿再说。”
去病送陈太医出去了,子瑜问房中的丫头,众人都不愿启齿。兰儿听了,更是一脸迷糊:“周公之礼?没听说过。”
等到去病送客回房,子瑜又茫然地问去病:“陈太医是何意,周公之礼是啥意思?”
“你就是心急,非得当着陈太医的面问,”去病哂笑起来,“你就是字认得太少了,房中那么多的竹简、帛书不看,当然不知道周公之礼了!”低头在子瑜耳边道,“周公之礼就是夫妻之事。傻瓜!现在知道了吧,还问不问其他男人?难道让陈太医告诉你,要你拒绝你夫君行夫妻之事、床第之欢?”
子瑜傻眼了:这夫妻恩爱也被说得如此文明,真是古人的一大创举!
“我怎么知道它是这个意思?”子瑜看着一屋的丫头们,很不好意思起来,“你为啥不提醒一下?”子瑜反倒怪罪去病,去病笑着不说话。
正红脸想着周公之礼,子瑜还是觉得不对,为何要看太医?
“不对!陈太医为啥说养身子生孩子?”子瑜眼中还是有疑惑,脸色越变越白,纠结道,“你是不是嫌我不生?”
“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小子,不是更好吗?”去病兴高采烈地笑道:“陈太医不是说了吗?你好好养养,说不定就会生个二小子,多好!”
子瑜那日听张爷爷说过,她有病根,再病,恐不会生育;之后,她又大病了两次,恐怕已不能生。每次,看到芷若看大小子那幸福关爱的模样,子瑜那心里就羡慕;看着去病疼爱地抱着大小子,子瑜更是心酸,这也是子瑜一直以来的心病。
“你还是嫌弃我,嫌我不生!那张爷爷曾说过,我不会生了!你今日找太医来,就是嫌弃我!”子瑜气糊涂了,“我房中丫头这么多,你随便找一个丫头,或去芷若那里,她们会生,你找她们去生好了!”说毕,猛然起身,向卧榻跑去,扑倒卧榻上就哭起来。
去病没想到子瑜反应这么激烈,赶紧追过去,把子瑜身子扳过来抱住,“子瑜,我在草原就说过,你不生,我就养着你,你怎就忘了?”
子瑜停了哭声,想想,好像有这么一句话。子瑜偎在去病怀里,不再钻牛角尖,好一会儿,仍抹着泪,伤心地哭道:“我知道你想要个我们的孩子,可我不能生。”
“既然不能生,就不生好了,你也用不着生气。”去病回头喊了一声春儿,说:“陈太医那药就不抓了,将那药方丢了。”
“春儿,别听他的,去把药抓回来,我喝喝试试。”子瑜恢复了正常心态,擦泪道,“我就怕你提孩子,你终于还是说了。不过……我这也急了一点,冤枉你了,你别生气。”
“知道一些礼数了,”去病刮了子瑜歉意的鼻尖,假装气道,“你夫君很生气!”
子瑜靠在去病胸前,仰头一笑,“你生气了,周公之礼就少了,不正应了陈太医所说吗?”
外面传来丫头们低低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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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病一年内三次大捷,所赐封赏户数也几与卫青等同,去病深得天子喜爱,凡去病所请必准。
自春日以来,登门到府拜见的客人就多了起来:有校尉到府赞叹的,渴望以后跟着去病出战大漠挣军功的;也有封地家丞举荐人才,推荐至官的;还有,就是自己到府毛遂自荐,望一步登天的;还有朝中大人过府拜访的,特别是去病及夫人生日等欲庆贺的等等。
总之,次年,冠军侯府贵客日渐盈门。原本闲散,只顾享受的去病忙得脚不沾地了,总是早出晚归,不然就是在前院书房接待流水般的人客,午间还留客喝酒,晚上,还要写奏疏,忙得子瑜只有晚上才摸到身边有人。
子瑜本就不知大汉国家大事,听不明白朝堂之语,对朝廷官秩更是不清楚,听到打探消息的兰儿回来说话,就叹气:“今天,去病又不能和我同行了。”
子瑜只有自己安排时间打发日子:或和花匠一起修剪院中的蔷薇花枝,或和院中的丫头学做香囊,绣针线;或跟着明珠习古乐,间或还带着明珠去莫纳处瞧瞧,看上巳节后,莫纳是否有了心上人;或去看看有了身孕的莫措;或去瞧瞧她自己收的女儿——玉儿的乖女小瑜;或到珠儿那里,看看也有了身孕的珠儿是否还好……
白日时间好打发,可晚上,去病经常大醉而归,子瑜很无奈,渐渐就有些闷闷不乐起来。一月下来,人也有些憔悴。
子瑜才去看了看珠儿,见珠儿倦怠,就带着春儿她们懒懒地回房,一路上都没有话语。
自从回府,兰儿白天经常带着汤圆出门玩耍,全府的丫头就她最自由。她带着汤圆到处行走,长安人都认得她,更认得那威风的汤圆,人人都知道那是冠军侯府的白犬,无人敢惹。
自己心情不好,子瑜却怕兰儿跟着也不快乐,就让兰儿出门去玩玩,见兰儿一人牵着汤圆出门,子瑜就欲喊人跟着,可兰儿却摆手,“有汤圆就好,姑娘放心,人人都认识我,我没事,我不需要他们。”等到快乐的兰儿出了门,子瑜更是黯然呆坐看墙。
春儿作晚就见子瑜呆呆地看着大醉的公子不说话,知道子瑜心中不畅,就想方设法引子瑜高兴,今日见兰儿一出门,子瑜那笑就跟着兰儿走了,就劝道:“府中东向的花园已经建好了,夫人不如去逛逛,心情兴许会好点。”
子瑜茫然地点点头,就带着春儿她们向花园逶迤而去。
路过鞠场,只见荒草已深。显是许久不用的缘故,子瑜想起她在这里曾经热情敲鼓高歌,去病意气风发踏鞠。如今,今非昔比,没了昔日的激情,孤独仍然跟随着她行走,她虽已是夫人,日日荣华,天天富贵,可这春天一过,没有去病的陪伴,子瑜心中就又感觉不到一丝快乐,叹息中,还是觉得草原贫瘠快乐……
过了鞠场,就是靶场,一排整齐的弓箭依序而列,只是不见射箭人。子瑜直叹气,身子也重起来,脚步更缓。
走过一段石径小路,就见一座草亭,子瑜依着栏杆,歇气休息。厅外藤蔓已爬上山石,一墙的碧绿,风过处,绿波荡漾而去,子瑜心旌一动,不见来人,却又伤感。
再往前,就见许多的树木,郁郁葱葱的,初夏日光被树荫一档,树下风过,却也凉爽,子瑜只觉得冷。过了遮阴的树林,就见山石上又有一个草堂,草堂外流水小桥过去,就是各色的花丛,白、红、黄、粉红、淡黄、浅紫,大朵、小朵,竞相绽放。有草丛中微微点头还含苞的,有俏立枝头傲然盛开的,还有绿叶遮着羞答答躲着的……阳光下,各色花朵都笑意盈盈的,一群蜜蜂嗡嗡而过,结伴采蜜而去……
流水小桥尽头就是一片池塘,密密麻麻的荷叶已探头露出水面,小盖、大盖都有,已有少许莲花清幽地开放,一瓣瓣厚重的花瓣层层叠叠地簇拥着那高洁的花蕊,微风荡漾,一点一晃,更像一圣洁美人躲在莲叶中偷看世间万物,包括心中不畅的子瑜……
春儿热情道:“听匠人讲:这池塘里栽种了很多的莲花,不过,要过两日才见更多的花开。”
子瑜不说话,仍寂寞行走。
沿池塘有一段低垂的柳林,轻摆柳枝,凉风而过……
过了柳林,拾级而上就是一座小山,山顶有一小凉亭,走得脚疼的子瑜坐了下来,花园之景尽收眼底,还可看见西边绿树中掩映的厅堂檐角。
“春儿,去把我的汉琴抱来。”子瑜心中虽静了下来,但那孤独仍明显显地映在那眼眸中,语声也甚是寂寥。
等到春儿吩咐跟着的人放了琴台和矮椅,将琴放在琴台上后,春儿就焚了香。
子瑜默默看着春儿行事。每次奏汉琴,子瑜都会祭奠一下,因此,都有这些仪式,春儿也知道。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子瑜手合十,默默祷告,完毕,才开始摇琴。
等到一曲终,子瑜心绪仍然没有走出那哀伤调,垂头坐着没有动。
去病回屋更衣,就没见子瑜,习惯地问了子瑜去向,就也跟了过来。春儿本要禀报,被去病阻止了,去病选了地势,席地坐下听了半只哀怨曲子。
曲调完,不见子瑜回头,去病走上前,挨着子瑜坐下,“不高兴?”
空中的风停了,子瑜那爱说话的嘴也闭着,她不想说话。
“你肯定生气了,曲调也哀伤,”去病点点头,很体贴地说道,“我日日都见客,又喝酒,没有陪你,我知道你有气。我已向陛下请了旨,过两日就去大营,你跟我一起去。”去病抚了抚子瑜头。
子瑜一听,抬了头,“我去,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别人带的是小妾,我带夫人更好。”
“真的?”子瑜高兴了,语声中也有了喜乐调。
去病低头看着子瑜眼,“这一个月来,我就知道你会烦。这世上敷衍趋势的太多。以前,他们去舅父家;如今,见陛下器重,今年到我家。我已接待了一月,也足够了。剩下几月我们去大营,我陪你好好散散心。”
子瑜微蹙的眉头一展,脸上就是明媚夏日阳光,“那,我们在哪过生日?”
“我就知道你在想这个事,还是去渭河边,清净点。”
生日当日,两人像往日那样游水缠绵后,又在河边住了一晚,子瑜酒后,指着天上星,扳了去病头,叫去病看那七珠星,去病笑道:“你又醉了。”子瑜不服,硬说有,去病见她又急了,只有说:“有,有,有。”子瑜才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