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病躺在床榻上,踌躇再三,最终将他明日将出征的事告诉了子瑜。
子瑜本来还喜喜地靠在去病胸前温存着,听了去病的话,脸瞬间就变煞白,怅然收了玉手,翻转僵直的身子,一张惨白的脸就朝了另一边。
是呀,他是将军,他要臣服匈奴,他要匈奴不再欺辱大汉,可那些匈奴人也是自己的兄弟姊妹,亲人与亲人交战,自己又将面对这痛苦的杀戮,子瑜心中一片慌乱。子瑜知道,武帝时期,大汉很强盛,但就不知道这呆子的命运,子瑜心中默念,他应该没事,可他出征后,会怎样?子瑜心中没底儿,那纷乱的心更是乱如麻。
“我知道,你不想我走。”去病叹气,“你那日还说理解我的。”硬把子瑜身子扳过来,让子瑜脸看着他那怜爱的眼,继续说:“我是将军,我必须出征!难道你愿意你夫君是个懦夫?难道你还想大汉送个公主远嫁大漠?让王妃的悲苦遭遇重演?”
“母亲和父王很恩爱。”子瑜知道母亲王妃想大汉战胜匈奴,可还是言不由衷地悲戚道。
“那是你母亲命好,遇到了一位疼爱之人。如果命不好,早就羞辱而死!”去病耐心地说道。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可我不知道你出征后会不会遇险,我怕……”想到自己四年来的悲苦际遇,子瑜无法想象去病战死,她自己会怎样,也许就是第二个王妃,子瑜开始掉泪。
“你相信我,我一定平安回归!”去病疼爱地吻吻子瑜额头,“我本不想告诉你,就知道你担心。就像草原那次一样,我不说真话,就是不愿你担心,但没说真话又害了你,因此,这次我才告诉你,就是不想你说我又食言。”
去病抹了子瑜眼中的泪,继续宽慰:“我去大漠多次,路熟,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
子瑜哭泣,那泪颗颗滴:“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又要出征,你……”这温情的小日子才开始,子瑜一万个心不愿他出征;知道他那雄心壮志,子瑜又不敢说不出征的话,可心中那不情愿却细细密密地啃噬着她那脆弱的心,“你可要好好的……我如今就你一个依靠,你不能丢下我不管,你说过……我……”
“不要说丧气话!我那些兵可不是吃素的!我一定凯旋而归!”去病那脸色非常坚定,黑眼仁中的决断更是冷酷至底。
两人缠绵一晚,子瑜心中不快,一入梦就见去病远去,瞬间就惊慌而醒,忙死死抱住身边那就要远征的人,凌晨才迷迷糊糊入睡。
鸡鸣后不久,见子瑜好不容易才睡着,那脸上隐隐约约还有泪痕,去病轻轻抹了子瑜泪渍就悄声穿衣出房,向外间值夜的珠儿晃晃手后就出门去了。
珠儿昨日就知道霍祁要出塞,也是一晚上没有睡着,见到去病离开,心中也惶恐了好久才眯了眼睛继续假寐。
去病去芷若房中看了看芷若,见芷若精神很好,就吩咐她不要累着,放心待产。踌躇一下后,又嘱咐芷若,让芷若和子瑜互相以姐妹相称,芷若听了虽心中有气,还是忍泪答应了。见去病毅然转身离去,芷若掉着泪,令荷花扶着,大着肚子,卧榻上恭恭敬敬地拜别去病。
去病去到书房,令人唤了霍仲前来,吩咐道:芷若生产一定要仔细,不能有误;又吩咐照顾好子瑜,不能伤着怄着。然后,霍仲等一干家仆将去病送至大门外。
门外,霍祁、霍连等随从早就雄赳赳地牵马等着了,去病抬脚上马,回头望望黎明前夜霭下的屋角翘檐,一拉马辔头,毫不犹豫地就带着霍祁、霍连等一干随从打马远奔……
子瑜醒来见身旁无人,知道去病已出发,捂在被中痛哭,直到珠儿隐隐听见,进屋劝解了,子瑜才止了哭声。
躺在床榻上,子瑜呆呆地看着帐顶,全身绵软无力,没有任何欲望,不知该如何行动,那泪珠子一会儿就滚落一颗,等到日上三竿,确实不像个样子了,珠儿硬拉着她起了床。
明珠也过来了,见子瑜呆呆的,全然没了平日的灵性劲儿,就轻言絮语继续给子瑜讲战国故事,子瑜那眼色飘忽地望着空中,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这一日下来,子瑜度日如年,茶不思饭不想,晃晃忽忽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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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云层像偌大一个锅盖覆盖头顶,无一丝风尘,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来,憋闷得慌。
子瑜一早就又坐在了矮墙下的花前,独自哀伤,一遍一遍地看那墙根上的蔷薇一朵一朵地叹气开放,那蔷薇皱着眉头点头:他此去两难,他太骄傲,战败了,他会死,你们又会分离,你也会跟着他去……战胜了,许多女子就像你一样,家破人亡……想着,想着,子瑜就像王妃一样不停地哭泣抹泪。
“明珠见过子瑜姑娘。”踏脚进院的明珠见子瑜那翠绿色的背影呆映在蔷薇花前,就向子瑜轻声喊了一句。
“喔……明珠来了,我们进屋吧……”子瑜抹抹那没有任何光彩的眼,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明珠趋步上前,扶着子瑜进了屋。
“明珠姑娘,你今日好好讲讲那楚王的故事,让我们姑娘分分心。”珠儿愁眉苦脸地央求。
珠儿自己担心霍祁,可一见子瑜那呆傻模样,更担心子瑜,才断了汤药,就怕她倒地又喝那黑漆漆的苦药。
“好,我接着讲。”明珠宽心地说道,明珠也知道去病出征之事,也担忧公子,身为女子,她更理解子瑜那哀心中的浓浓担心惧怕之意。
“……威王七年,威王伐齐徐州,大败齐国——”
“姑娘,你在听吗?”珠儿看到子瑜那眼又飘漠地望着空中,就朝子瑜喊了一句。
明珠讲得兴起,听到珠儿的喊声就停了话语,转头就看到了子瑜那茫然的眼神。
“哦——我在听,”子瑜歉意地看着明珠,“明珠……在讲齐威王的故事。”
珠儿和明珠面面相觑。
“姑娘,明珠姑娘今日讲的是楚威王的故事,不是齐威王。”珠儿轻轻说道。
“嗯……不是齐威王?”子瑜苍白的脸更白,“明珠,请原谅,我没认真听……”子瑜那话很真诚,也很失落。
“无妨,我这故事就是给姑娘解闷的,姑娘不用如此说。”明珠赶紧宽慰。
春儿端了一盘樱桃来。眼见子瑜不像平日那样挑吃果子,珠儿就给子瑜嘴里塞了一颗,“姑娘放心,我已给兰儿送了一盘过去,姑娘尽管吃就是。”
“喔……”口中寡淡无味的子瑜苦着脸慢慢吃着那酸溜溜的果子,“给她多带点,我吃不下……”
春儿叹气,她也吃不下,她也担心心中那人。
珠儿端着漆盘送到明珠面前,“明珠姑娘,歇歇吧,来,吃一颗。”
看着子瑜拿着一个樱桃在手中,就不往嘴边送,珠儿皱着眉头,附嘴明珠耳边:“姑娘昨夜在床上倒腾了一晚上,才睡着就醒了,一早就呆坐在花前,你今日这故事,她根本就没听进去,如此下去,她又会病倒。怎办才好?”
明珠皱眉摇头没办法。
眼见子瑜又要病倒,珠儿瞧着心疼,第二天一早就找了仲叔,派了马车,刚巧,明珠过来给子瑜讲故事,珠儿就拉了明珠和子瑜一起去石院散心。
走在坊间的石径上,一曲悠悠的汉琴已顺风飘至耳畔。
三人踏步入院,只见桃花已尽,绿叶满枝,庭院清清幽幽的,门口那一蓬翠竹在明媚的日头下随风摇曳,在汉琴的琴韵晃荡中,正如醉如痴地品味悠悠琴音……
“莫措姑娘在吗?”珠儿在门口脆生生地喊道。
“珠儿吗?院门开着,快进来吧!”是莫措那喜悦的声音。
兰儿一张惊喜的脸在门口一闪,就欢快地大声喊道:“姑娘回院子了!”
琴声戛然而止。
兰儿欢天喜地汲了鞋,跑着下了阶梯,热情的双手一下子就伸了过来,扶着神情恍惚的子瑜向台阶走去,边走边叽叽喳喳地问:“姑娘,今天啥喜事,亲自过来了?”又回头望着珠儿,“珠儿姐姐,那樱桃还有吗?”
“知道,就怕你问,给你又带了一盘。”珠儿怜爱地说了话,“就你馋,昨天还给你送了一盘,今天又想了?”
“嗯,好吃呢!”兰儿又喜爱地凑近了脸蛋,望着子瑜问,“姑娘吃了吗?好吃吗?”
“好吃……”子瑜一听到兰儿那无忧无虑的声气儿,就不忍将她的郁结传到兰儿身上,爱怜的眼看着兰儿答了话,又拖着沉重的脚跟着兰儿往里走。
憔悴的子瑜勉强抬步进了屋,笑盈盈的莫措迎了上来,那笑还在脸上,那眼就开始心疼:“你怎瘦成这样了?”
恍惚间,子瑜一把抱住莫措,神情稳定下来,终于哭了起来:“我想他,我就要疯了!”说着泪水就下来了。
眼见兰儿就要开口说话,珠儿将兰儿拉了过来,摇头示意不要问。
莫措叹气,紧紧抱着子瑜,转头看着屋内坐着一直没出声的莫纳,“莫纳,快!奏首欢悦的曲子。”
莫纳叹口气,果真就换了排箫,奏了一曲欢快调子。
子瑜听了,渐渐止了哭声,被莫措拉着挨着坐了下来。珠儿拉着明珠也坐下。兰儿已端了热茶,敬给子瑜后,就一人一杯递送,等茶送完,她又将那红亮亮的樱桃摆了出来大家吃,自己塞了一颗,也挨着珠儿落了坐。
“怎么,赵勇不在?”珠儿看着兰儿,边抬袖抿茶边问。
“唔……他到隔壁挑水去了。”兰儿回话,又悄声问:“姑娘怎么了?”
珠儿附耳小声道:“公子出塞了,姑娘担心。不要问,好好吃你的果子。”
珠儿见明珠很尴尬地看着她,子瑜也呆痴地坐着,就赶紧做介绍。介绍莫纳时,明珠红着脸施礼,“听琴音,公子造诣很深,竟不知是匈奴人,排箫也很不错。不知公子能否再弹奏一遍,让我们好好赏赏。”那惊异的语气中夹着深深的恭敬。
“你别说,他现在就迷上了中原这些稀奇古怪的乐器,我都叫不出名,他还一一斟酌学习吹奏,竟然还不错。那琴姑高兴得不得了,日日都叫他上台去奏,他也乐意,整日都迷醉在这乐曲中。也还爱看一些汉书,什么《乐记》、《乐》、《雅琴师氏》等,还有一些莫名的药书,我一点都看不懂。”莫措边说边心疼地看着莫纳,自豪的语气中那敬佩之弦音一听就知道。
子瑜迷离恍惚中听到莫措说话,迷茫的双眸顺便也瞧了一眼莫纳,见莫纳正关爱地看着她,眼中还有许多疼惜,心中一热,将思念去病的心转向了莫纳:“莫纳,你现在好吗?”
“我很好。”莫纳摇头,“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吧,瘦成这样!”
子瑜悲切起来:“我知道我无法阻止去病出征大漠,可心中想着父兄之死就难过,想到他杀人越多,更多的女子会像母亲一样悲苦结局,心中就痛。”
珠儿递了茶,子瑜无味地啜了一口,眸中痛苦更甚:“我又怕他有意外,我担心他回不来。他那么骄傲的人,要么战死,要么就得胜回归。我都怕,我心中苦!”说完,泪珠扑簌簌地掉。
“你倒成了真正的匈奴女子了!”阚切的莫措拍拍子瑜腿,看着泪眼的子瑜叹道,“我也担心破虏,不过不像你这样。我听破虏说,霍去病带兵很凶,完全是不要命的方法。所有项目只有胜者才有奖赏,失败者没饭吃,偷懒者被鞭抽,贪生怕死者干脆就淘汰!在草原练兵,没有吃食和水袋,全凭自己解决。他那么凶悍,他的兵更似豺狼,单于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更不要说匈奴其他部族了!你放心,他不会有事。”
抬眼望着大门外,莫措话语一变,语音悲凉起来:“只是,会有很多的匈奴女子失去丈夫……可这也没办法,他为大汉而战。”转了头看着子瑜,眸中含着满满的敬佩之意,“我还听破虏说,他立志欲灭匈奴王庭,誓与匈奴作战到底,你应该为他感到自豪!”
莫纳用手潇洒地抹了一把身旁的汉琴,琴音清亮如水,叹服道:“我自上次汉匈大战后,就流浪草原,从右北平入汉,过燕、齐、赵、中山等地,再过大河到了长安,一路过来,汉地农耕稼穑井井有条,人民富足,各地物资交换更甚祁连集市。到了长安,更见宫墙之巍峨,长安之广大,人民之众多,物资之丰富,难怪单于要入侵汉地!”
莫纳深深叹口气:“我现在才真真体会到母亲为何一直悲伤,就是父王一生只爱她一人也没办法让她忘却自己故国的一切。我们匈奴没有精妙的乐器,没有精致的漆器,没有美丽的丝绸,没有丰盛的饮食,更没有宏大的建筑,而这一切汉地都有。过惯了优质富足的中原生活,再到草原过日复一日的单调游牧日子,难怪母亲经常掉泪。”
莫纳站起来,急促地踱步,“进入大汉境地,见了大汉的真容,你就会深深地热爱它:它的文化,它的音乐,它的传承,它的礼仪。”走回来又坐下,看着子瑜问道:“你是汉人中的哪族人?”
听莫纳如此问,子瑜张了张嘴,摇头道:“我不知道。”子瑜心中很愧疚,身为汉人居然不知汉族的来历!有愧于这血统。
“你和母亲老家在巴地,乃僰人之后,非夏族人。”子瑜愣住了,这说法她更不知道!
“珠儿呢?”
“我是义渠人。”
“我听说,义渠乃戎狄之后,也非华夏人。”
“我不知是哪里的人……我和姑娘一样,不过,赵勇是赵人!”兰儿那眼暗了一下,瞬间又亮了,那明亮的眼睛渴望地看着莫纳,被莫纳所言深深吸引着。
“赵地乃华夏族和匈奴杂居之地,既有匈奴之人,也有华夏族人。”莫纳深深吸一口气,“看,就我们几个人,就属于不同的部族。如果我们都是大汉人,或者大家都是一家人,都属于一个国家,不就没战争了吗?所有女子不就没有失去亲人的痛苦了吗?”
几个小女子都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子瑜心中知道莫纳所言是正确的,可面对她的去病时,她就既迷茫,又担忧。
“大汉如此富足,文化如此璀璨,所有草原部族只要接触,就想入侵和占有!霍去病保家卫国没错。今后,边境之地会成为民族融合之地,只是,这融合会很痛苦。就像今日你担心霍去病一样,很多人都在担心自己的亲人。但是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后,这块大地肯定是一家人!只是我们看不到而已。”莫纳看着空中,语声既铿锵,又悲壮。
一屋的女子无法接话,就连阅览群书的明珠也是第一次听人说这样的话。明珠那明亮的眼看着初次相遇的莫纳,那眼中浓浓的敬意很深很深……
“莫纳,你说得很对,你比我们汉人还了解自己的文化。”子瑜深深地被莫纳折服,叹服道。
“我崇敬这样的文化,我要认真学习。我已看了许多的竹简,向隔壁的李琴师学了汉琴,如今又学其他的乐器。诸夏文化之深邃,我不能全部洞悉,只能就我喜爱的学习一二。”莫纳仰头大喝一口茶,神情很肃穆。
明珠起身,席上深深一礼,“公子之言甚是,我家就是匈奴浑邪之后,久居汉地就成了汉人。只是我母亲为赵人,最懂琴瑟之音。我从小就习琴音和各色器乐。哪日,明珠愿向公子请教琴音,请公子一定不吝赐教。”
“明珠姑娘,在下不敢,应该是我向姑娘请教才对。”莫纳慌忙行了一个汉礼。
“好了,论了半天,我也饿了。”子瑜畅气地摸摸肚子,“兰儿,喊饭吧。我一早就没吃啥,早饿了。”
“今日来得好,这几日,姑娘就不知道什么是饿,我都心焦了,公子回来看见姑娘成了竹竿,我可怎么过日子?”珠儿终于笑道,“还是莫纳公子说得好,眼见姑娘没有来时那么悲苦了,也知道吃饭了,我也放心了。”
“他比我好,他跟着母亲从小学了汉字。而我一看那篆字就头疼,看见那毛笔就怕抬手,我根本就没心思像他那样学习古书,更无法深入学习汉音,我可比不了他,他本来就是爱读书的人,还是音乐大家。”子瑜确实没了来时的愁容,对莫纳更是深深佩服,说话那音听着也悦耳动听起来。
见莫纳又疼爱地看着子瑜,莫措赶紧扯了其他的话题:“我们下午去长安郊外放鸢吧?如何?”说毕,环眼四周,等着呼和。
一群女子异口同声地应声道:“好!”
众人吃了饭,拿上旧日的鸢,喊了隔壁的郑氏,就欢欢喜喜地坐了马车出城外放鸢去了。
这一日过来,子瑜心情好了许多,思念担心去病之心也渐渐淡化,不再揪心去病杀人太多,也淡了担心去病安危的心思。只每日晚默默在被中祷告:平安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