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声远难得跑到季远学校。季远惊惧地看着他，目光中万分诡异。叶声远好歹忍住了暴抽他一顿的冲动，把人拎了出去。
十五分钟后，他们坐在学校附近的小奶茶店。季远左顾右看，颇有些尴尬。他是正宗的理科生，没有叶声远的小情调，偶尔还会去咖啡厅什么的坐坐。他上了初中后就再也没有对面没有女生的时候坐在奶茶店里喝东西的时候了，点了杯卡布奇诺后就缩在座位上不说话。叶声远淡定地看他一眼，要了杯芒果奶茶。
季远鄙视他：“这么大人了，还天天喝小女生喜欢的东西。”
叶声远不理他，坐在对面，只盯着他看。季远渐渐地有些坐不住了，胡乱扯些鬼话，顾左右而言他。叶声远也不打断他，由着他胡扯。扯到饮品上来，兼职的女生笑着离开后，季远终于蔫了。
“说完了？”叶声远喝了一口奶茶，感觉味道有些寡淡，又伸手拿过季远的杯子，喝了口咖啡，感觉也不见浓稠，才终于放下杯子，看着季远：“阿姨生病了？”
季远缩着脖子不说话。叶声远看见他这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低喝道：“说话！”
他的声音实在过于严厉，季远的气焰更弱了，低声道：“我妈不让我对你说。”
叶声远平日里修养极好，温和从容，彬彬有礼，就是季远都少看见他生气。此番他的声音严厉，眼神中都是冷冰冰的冰渣，季远弱弱地看他一眼：“我妈说，不是什么大事，就别告诉你了，还要你操心。”
叶声远心里凉凉的，半晌没有说话。别人家的妈妈终究是别人家的妈妈，一直以来，都是他有非分之想的。别人对你好，真的好，什么大事小事都想到了，嘘寒问暖温柔叮嘱都有，但是在某些事上，还会不由自主地露出些生分。
叶声远不怪季妈妈，也不怪季远，他们没有错，但是他心里还是冷。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叶妈妈还在世，此时会不会瞒着他，如果叶音远离得近，如果他和叶音远关系好，那么她生病会不会瞒着他？这件事，不是单单的瞒与不瞒，不单单是操不操心，是体现出生分的，是体现出究竟是不是一家人。对自己再好的长辈，也还是阿姨，对自己再好的兄弟，也还是朋友。毕竟不是真的一家人，麻烦人家这么久了，以为有些东西已经融入了，原来一切都还是最开始的样子。
叶声远只觉得心里的冷，慢慢的就蔓延到了指间，蔓延到了脸上。季远感受着其间的沉默，慢慢地就有了些愧疚，但是说不好，这种愧疚是从哪里来的，只是在这片寂静里，感觉出了叶声远的熟悉的悲伤。他慢慢地觉出似乎的确不该瞒着叶声远。但同时，也有些委屈。我们家是不想麻烦你，你干嘛这种表情啊，就像我们对不起你我们欠了你一样。但是这话说不出来，愧疚似乎压过了委屈。他能感受到叶声远的悲伤，却不能体会出其中的实在意义，因而心里有一种怔怔，也有一种惘然。
季远想说对不起你别伤心了。但是，还是，说不出口。
他们两个人之间很少有这样的沉默，季远稍微有些话痨，平日了聒噪个不停。而此时，如此寂静。男人间的沉默，其间蕴含的力量让人不由自主地震动。叶声远慢慢端起奶茶，又喝了一口，味道还是寡淡，淡得没有一点甜味。
叶声远最终沉默地放下杯子，在柜台上付了钱后，转身离开了。季远坐在座位上，看着他寂寥的身影渐行渐远，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不经意间似乎破碎了。
叶声远最后还是去了医院，看了季妈妈。
季妈妈气色还好，坐在床上看报纸。看见叶声远来了，很温柔地笑了，让他坐。
来看季妈妈的人里有带了芒果的。季妈妈从袋子里挑出来，拿了把小刀，慢慢剥皮。叶声远心里一酸，想着季妈妈还记得他最喜欢吃芒果。见季妈妈亲自动手削，叶声远哪敢劳动她，忙伸手接过去自己动手。慢慢切开芒果，露出金黄色的果肉。一个个切成方形的小果丁，仔细码好放在盘子里。
季妈妈看着他动手，心里有了数。叶声远自小细心温和，做事情一向是最温和仔细的，和季远相差极大。但是季妈妈还是看出来不同。叶声远从小在他们家的时间可能比在自己家的时间都多，季妈妈对他也是极了解的。叶声远来的时候虽然脸上还是温和，但还是能看出来情绪郁郁。季妈妈心里有些茫然，一时间也没有猜出来叶声远的心思。叶声远低头仔细削芒果的时候她还在想这是怎么了。突然收到季远的短信，心里有了计较。
被留在奶茶店的季远在叶声远离开后，也没继续坐着，回了寝室。后来他心想叶声远再怎么心里不高兴，既然知道了季妈妈生病，也一定还是会去看望的，便掏出手机给季妈妈交代了下前因后果。季妈妈收到消息后，猜出了叶声远的心思。
季妈妈本来也没有要避讳叶声远的意思，想着知道了也罢不知道也罢顺其自然就是了，也没想到叶声远会这么在意这件事。又摸出了个芒果给他，才慢慢道：“声远怪阿姨了？”
叶声远连忙摇了摇头，他是真的谁都不怪的。没有道理的事，人家的事情，哪里需要他来置喙？
季妈妈心一酸。叶声远一向都是好孩子，性格好，脾气好，知道照顾人。只是生活并不会给每一个珍爱它的人以对等的回报，有时候还会故意折磨他，也许因为知道这些人并不会因此伤心颓丧，因而变本加厉。叶声远从小懂事，季妈妈不觉得幸运，只觉得心疼。叶声远从不怨天尤人，季妈妈也只觉得对这个孩子来说，人生未免过艰。
季妈妈拍了拍叶声远的手：“好孩子，是阿姨想得不周到了。”
叶声远眼眶一热。
季妈妈接着说：“本来想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累得你也担心。就没告诉你，这事是阿姨做错了。不告诉你不是因为疏远你，这些时候你姐姐家也有事，现在想来，倒是生分了。”
叶声远本来心软，在“情”之一字上更是柔软温平。此时听见季妈妈一声声温和的话，慢慢地又软了下来，本来的郁气都散了。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这个世界上，只要还有人对你这么好，哪怕有事情思虑不周，又有何关？此事是他过于敏感。太想要安全感，太渴望温暖，在这种时候就越是软弱，在这种事上就越是敏感。体会过了太多的世态炎凉，叶声远最熟悉的，就是人类的暖和凉。看得清清楚楚，看得一丝一缕，清楚，不会再被人骗，但更会容易脆弱。
只是，所有的脆弱，都要藏在心底。否则，一旦拿出来晾凉，可能就会收不回去了。
季妈妈摸摸他的手，笑说：“上次季远不是说你喜欢一个女孩子吗？有时间带回家吃顿饭。”
叶声远眼眶一热，眼泪终究是落了下来。
原来“家”这个字，他也是可以得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