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凝宫。
婳夕的时间每分每秒都在剧痛中流逝,直到窗外第一道曙光照在身上,体内的痛楚方缓慢褪去。
陷入昏迷前,隐约记得,她曾叨念着“镜子”,吃力撑起虚脱的身子,想把紫衣男子脖子上的铜镜取下来。
可那时,屋内好像出现过第个三人,就在她快要摘到铜镜之际,有人自背后一掌打晕了她。
不知昏迷了多久。
意识在丝丝清爽的熏香中,渐渐转醒,而痛觉,早已散尽。
再次睁开眼,身下是一张松软的木床,窗棂前金光明媚,幔帘飞飞扬扬,将一间熏香弥漫的古色寝室渲染得静雅祥和。
视线过处,床边站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是眉目清淡的小太监,另一个则是娇颜甜美的小宫女。
她之所以能一眼认出这两人的身份,全因他们的衣着与先前在官妓房见过的太监和宫女如出一辙,等等...官妓房!
晕~她还在第二人间里!
“公主!公主醒了!”
小宫女见她睁开了眼,一惊一乍的呼喊着,扑到床头,盯着她的脸胡乱寻看,边看边眨着泛红的杏核大眼问道:“公主哪里不舒服吗?昨晚怎会睡在地上?高公公说,公主脑袋坏掉了,人也傻了,是真的吗?公主,你说话呀?公主怎么这样看着兰实,不认识了吗?我是兰实啊!七岁便侍奉公主左右的兰实!随公主嫁入云府的兰实!同公主贬入官妓房的兰实!公主你别吓我!你可不能忘了兰实啊!公主!公主怎么都不说话呢!...”
小宫女连环炮般的询问,模样动情又起劲儿,婳夕看着她十七八岁的脸蛋上,几乎两秒一变的表情,想插话,又想笑,想笑又得克制,克制了反而更想笑,循环复始,半天没说出话来。
“完了完了!公主真的傻了!可傻了也得记得兰实呀!兰实与公主同甘苦、同进退、同是一条绳上的老鼠!公主傻了,兰实哪还有脸好活,只好,只好先杀了自己,再杀公主!”
兰实情绪激动,越说越离谱,还超勇敢的真朝实木床角撞了过去。
婳夕没忍住,当场喷笑,及时伸手挡住她的头,“哪来的傻丫头,死什么死,你要是死了,还怎么杀我。”
兰实听到她说话了,红红的眼圈,吧嗒吧嗒滚下两行泪,“公主忘了吗,兰实答应过公主,一定要死在公主前面的!”
婳夕笑容微僵,望着眼前这个急得又哭又跺脚的少女,明明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却像个七八岁的弱智小娃娃,顺着她的话安慰道:“是是,是我不好,我都忘了,但你可以慢慢讲给我、帮我再记起来呀,如果你死了,谁来帮我记起那些忘记的事,对不对?”
兰实哭声正猛,忽地一停,杏核大眼眨巴眨巴的对着她,一下扑进她肩窝里,大嚎起来,“呜呜~还是公主有道理!公主傻了都比兰实机灵!”
婳夕郁闷的翻了个白眼,撑身坐起,不知所谓的拍抚着兰实的背。
没猜错的话,这丫头应该是跟了原婳夕蛮久的婢女,而且是个少根筋的缺心眼。
视线无意中瞥见到那个安静地站在床尾的小太监,那太监,虽有一张涂脂抹粉的阴柔面孔,身材却比普通太监高挺很多,若忽略他的脸,看上去确与正常男子无异。
小太监触及她的目光时,微微垂首,开口道:“奴才高文,奉皇上之命前来照看婳姑娘,为便照顾姑娘起居,皇上命奴才到官妓房将兰实姑娘接了过来,姑娘与家奴多年情深义重,兰实的身份,应该不用奴才介绍了吧。”
他的声音阴阳怪气,十足的太监腔调,可神奇的是,她并不讨厌这个声音。
婳夕眉心微颤,兰实自报身家,傻子也能猜出她的身份,这叫高文的太监,说话好没道理,“高公公所言何意?兰实是我的人,我自当认得,何劳公公介绍?再者,皇上为何要让你来照顾我?他不打算放我走吗?”
高文半低头,平声回道:“皇上已下明旨:<官妓婳夕违抗圣意,念其久居官妓房,神智不清,尚不予追究,顾其乾王妃之身份,暂且移居水凝宫调养>。皇上还说,待姑娘醒来,请务必回答昨晚御问之事。此后,便由高文负责一一为姑娘介绍身边每一个人的家世背景,包括皇上,也包括姑娘自己,协助姑娘恢复心智。皇上说,只要奴才这样回话,姑娘必能明白个中深意。”
狗屁!什么神智不清!昨晚还在威逼利诱她就范,今日就给她这么大一个台阶下,还故意让高文给她介绍身边人,这不变相帮她解围么,那死孔雀到底在打什么鬼算盘?
高文见她晃神不语,自顾从袖绾中取出一块白玉令牌,双手奉上,“此物,乃皇上要奴才转交姑娘的,并要奴才传话,[朕已许你宫内平安,此令牌,可保你宫外一世无险,朕之诚意明确,望姑娘同诚以待,切莫做那种怕死反而死得更早之人]。”
婳夕听完,默默接过那块白玉令牌,看着上面深雕出的一幅人形骸骨的图案,心下有些毛骨悚然。
且不论这令牌威力如何,眼下她软禁在此,任人宰割,本就别无选择,死孔雀说得也不无道理,事已至此,再矢口否认,根本毫无意义。
她轻拍兰实,示意其离身,待兰实抹着眼泪站到一旁,婳夕收起令牌,坐到床边,对高文礼貌俯首,“请高公公代为回禀,[皇上慧眼明鉴,婳夕日后定当好生调养,尽快恢复心智,努力发掘自身价值,定不负皇恩仁义]。”
高文垂眸,未再多言。
他们的对话,注定是兰实听不懂的,所以兰实止住啜泣后,很自然的上前帮婳夕穿戴鞋袜,整理衣裙,其间还问道:“公主,之前你为何会睡在外堂的地上?可是身子哪里不舒服?”
兰实这一问,婳夕突然想起昨晚昏迷前要取镜子的事,忙冲出寝室。
望着大堂内依旧紧闭的木门,大铁笼还在,铁笼里的紫衣男子也仍在沉沉昏睡,但脖子上的铜镜却不翼而飞了,回头急问道:“你们过来时,有没有看到这人脖子上挂着的一面小铜镜?很亮眼的一面小铜镜,是用上等紫玉嵌制而成的!”
“没有啊。”兰实迷茫的看看她,又看向大铁笼,“公主,紫唯公子为何会关在笼子里?兰实怎样叫都叫不醒他,他是不是生病了?”
紫唯,原来原婳夕这个夫君名叫紫唯。
“我也不清楚,昨晚看到他时,他已经这样了。”婳夕敷衍着,心里却阵阵失落,铜镜怎会没了呢,是谁拿走的,难道是昨晚那个背后击晕她的人?她还指望通过小铜镜寻找回家的方法呢,这下该如何是好?
“紫唯公子的症状,许是受了秘术反噬。”高文站在她们身后,静静说道。
“秘术反噬?什么意思?”婳夕正面发问,既然死孔雀给了她神志不清的铺垫,往后想问什么,也不用费心旁敲。
“回姑娘的话,紫公子是上古靈巫一族,尤擅巫术,据高文所知,靈巫族中有一种秘术,施展后,施术之人会遭到反噬,使其自身长眠不醒,只有秘术的施受者,方能将其唤醒。”
上古靈巫,耳熟,好像跟女娲族有些渊源,应该是个很厉害很神秘的职业吧。
别说,他满脸画着甲骨文的图符,还真挺像个巫人。
如果他是因为施了秘术才沉睡不醒,那被施术的人是谁,现在小铜镜不翼而飞,她只能指望这个巫人,可怎样才能唤醒他?
“喂!你醒醒!喂!”婳夕伸手进铁笼,推搡着他的肩,生硬地唤着一个将将得知的陌生名字,“紫唯!醒醒!醒醒啊紫唯!...”
她越唤越着急,对方却丁点苏醒的迹象也没有。
“想来,姑娘并不是秘术的施受者,紫公子怕是醒不来的。”
高文的话让人绝望,而婳夕平生最烦听到绝望的话,一赌气,抡起拳头向紫唯的胸口砸去,“大神棍!天亮了!该起床啦!”
结果...好吧,神棍照睡不误!
婳夕抓狂的蹲下身,挠着头,这时,屋顶上方忽地射下一道光线。
堂内三人均不及观望,便晃见两抹华丽丽的身影从天而降,仿佛两道万丈霓光,彩衣飘飘,如梦似幻。
全程没有半点声响,就像一幕无声电影,静得离奇,静得诡异。
五步之遥的厅堂前,一个锦衣银发的妖人,搂着一个华服雍容的美女,悄然落地,一左一右坐于堂上。
婳夕目瞪口呆的蹲在地上,先是望向那个貌美绝姿的女子,女子面冷神寒,全身华贵艳丽,如同把好几箱金银珠宝都戴在了身上,埃及艳后也比不过她亮眼夺目、俗不可耐,有种埋没她绝美容颜的无力感。
而旁边一个锦衣银发、凤目桃唇、妖治潋滟的妖人,面容可男可女,雌雄莫辨,若非那一米八五的高佻个头和健硕挺拔的身躯明显出卖了他的性别,怕是火眼金睛,也难断定他是个男子。
看清来人后,高文与兰实脸色一变,同时躬身90°,行以大礼,“奴才(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
婳夕一惊,本以为是两个飞天遁地的雌雄大盗,万没想到,竟是死孔雀的结发妻子,隐隐生出一抹不祥的预感。
皇后林仙芍鄙夷的瞪过堂下二人,转眼看向婳夕,“皇嫂妹妹这里好不热闹,太监侍女一应俱全,呦~紫唯那小子也在,皇上对妹妹果然眷顾尤佳呀!”
讥讽的语调,凌恨的目光,空气中冻结着来者不善的醋酸味。
婳夕已是焦头烂额,不愿再掺和后宫的勾心斗角,但偏偏她的个性里又没有对女人示弱的神经,只得硬着头皮见机行事,常言道,是祸躲不过,不如就利用死孔雀安排的假象,坐实一个神经病的名号,或许还能少些是非傍身。
她扶着铁笼站起来,目中无人的绕到高文和兰实面前,把二人仍在下弯的90°身躯扳直过来,小声嘟囔道:“你俩给我老实待着,没我的许可,不准再行礼。”
兰实愣怔的点点头,典型一个头脑空空,唯自家主命是从的笨奴相。
高文则眉心微蹙,没有说话。
“皇后娘娘是吧,”婳夕脸风一变,嬉笑呵呵的转过身,朝堂上的美女挥了挥手,“幸会啊,不知娘娘此番到访,有何指教?”
堂内众人皆是一诧,除了从头糊涂到脚的兰实,其他人均很错愕,但很快,又都各自掩去了心思。
事实上,林仙芍也是临行前,才得知皇上传达的婳夕患病的明旨,当即便动了杀心。
林仙芍根本不相信圣旨上的神志不清一说,换作是官妓房里其他女子发病,倒还有几分可信度,但唯独她婳夕不可信,一个能在官妓房混得风生水起逍遥三年多的万人骑,一夕之间傻了疯了,怎么可能,除非有人从中作梗,企图犯上欺君!
所以当婳夕扬头上前时,林仙芍惊诧的,并不是她装疯卖傻的古怪话风,而是面前这个神采灵动的女子,从里到外,竟与自己认识的那个蠢傲冷沉的婳夕,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瞧妹妹说的,像与本宫素未平生似的,本宫也是听闻妹妹身体抱恙,方特地赶来探望,顺道给妹妹带来一份大礼。”
林仙芍说着,若有所指的看向身旁坐卧如画的银发妖男,“他,可是本宫费尽心力,好不容易请来送妹妹上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