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旧梦犹新
第二天上午,金振的电话之后,佟静开车来到路口,让金振上车。按金振的意思,来到江山植物园。一为参观,二为找个幽静的环境好好聊聊。车穿过树林来到植物园中的草坪边,停车开窗。而人未下车,坐在座位上聊了起来。
金振说:“你刚才问到为什么要来植物园。这个问题得从大学毕业那年说起。大学毕业了,你会认为我去做什么?我什么也不做,什么地方也不去,就回农村,回到我们的穷山窝里,去实现儿时的梦想。读大学是为学点知识,学了知识是为了回农村。那为什么我又去读研究生而且换了专业呢?你知道吗?当时我父母反对我们的婚姻,而你又跟人家订了婚。我精神已经崩溃了,已经找不到寄托了。在穷窝窝里苦闷不如找一个精神的依托。思来想去,这依托我认为首选书本,去死钻书本求得解脱。抱起书本就是为了忘掉你,忘掉烦恼。实际上想忘掉的东西偏偏忘不了。但是一旦钻进书本里还真的有效果,虽不能完全驱除烦恼,但至少还是可以淡化它的。读呀读,钻呀钻,还真的钻进去了。这样我渐渐的把书籍当成了心爱的人。就这样读完了硕士研究生,我又考上了北大博士生。博士毕业后也不想走向纷繁的社会,我想,还是去研究学问吧。所以后来就选择了教书……”
“这样说来,你还得感谢我,感谢你父母。逆境造就了你这大才子。”
“是爱情的失意成就了我的学问。但做学问不是我儿时的梦想,不是我的人生目标。至于教书就更不是我的理想了。说起这教书匠,挺好玩的,挺有意思的。老师呕心沥血,就是为了陪那些公子小姐们,可不知道有几个学生是真正求学的。现在的学生,吃得好,玩得好,恋爱就谈得更好。想起这些学生挺好笑的。”
“一个教授,人家羡慕得不得了,可你竟然是这样看待你的职业。”
“你说职业,这就对了。若是说事业,那就大错特错了。陪着一群不学无术的花花公子妖冶小姐玩耍,帮这么一群人造文凭,有意思吗?
“说到事业,我想起了我们两个一起上学摔在一起的事。不知你记不记得,读初二时,我们两个走上山路一起上学,在崎岖的山道上,浏览山色,聆听泉声,描绘山沟的蓝图,憧憬家乡的未来。当时我们还拟出了一个把兰溪金堡两村交界处的山美水清而且有空旷地的地方,建成一座园林的计划。并且还起了一个名字,叫做‘兰竹苑囿’。说着说着,你一跤摔下去,脚滑到我的脚上,我也倒了,两人倒在一起。你想起来了吧?当时你一边揉着膝盖一边说,‘不把这地方改造好,誓不为人!’我也附和着说,‘对,不改造好誓不为人!’……”
“哈哈哈,确实有这回事,我也一直记得,不是一般的记得,而是深深地刻在心底。”
“后来我们一起上高中,上学和放假回家都是一路走,走在这段山路还回忆着读初中时的‘兰竹苑囿’的梦想。”
“是的,记忆犹新。”
“后来我们同城同校读大学,放假了一起玩,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呀。后来你辍学了,我便无心向学,勉强读完了大学。毕业后,是想回到这辈子最牵挂的人身边,重温昔日的梦想,并去努力实现它。可是我心中的女子竟然被别人抢走,结果就走到了如今这地步。”
“你是好样的,在感情挫折中,挺然走出忧伤,走向自己的人生大道,你是男子汉,是强者,棒,非常棒!”
“走到今天,是当时处境所迫,不得已的事,是在做违心之事。”
“别再这样想了。”
“我怎能不这样想,我的心够失落的。我做的事不是自己喜欢的事,自己喜欢的事直到现在还没有开始做,自己喜欢的人还没有回到我的怀抱。你说,我能坦然面对我的人生现实吗?苦也,悲哉!”
“你怎么越说越伤感哪?”
“我能不伤感吗?人生有两个极致:一是兴趣与事业的一致,一是爱情与婚姻的一致。两者于我何有哉?我的人生恰恰相反。不过,我要在感伤中奋起!去努力追求这样两个极致。”
“金振,下车走走吧!”
“嗯,是有点坐累了,走走!”
两人下车,并肩而行。朝草坪中心的喷泉假山走去,边走边聊。至假山旁,伫立片刻,又侧转沿着鹅卵石小径,穿过一条林**,通过曲桥来到湖心亭。湖心亭边,有乌竹与红枫相映。
“金振,你喜欢这地方吗?”
“何止是喜欢,这境界实在太美了。能生活在如此环境中,必是终日熙熙而乐,必能延年益寿。哎,佟静,你说我们的家乡的先天风貌是不是比这里强多了。说山,那可是天公造物,蜿蜒起伏的远山,壁立高挺的近崖,怪石嶙峋,百千作态。说水,那可是清泠泠的活水,流溪飞瀑,天湖如镜,有白鹤照水。说人,你和我可也是造物主的杰作呢。”
“哈哈哈,你还真逗哩!”
“我说的何曾不是呢,如果加上人工改造,那我们昔日的兰竹苑囿的梦想不就成真了吗?”
“成真了,你这么一说就成真了。真轻巧!”佟静说,“理想是精神的,我们的世界更重物质。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哇!”
两人转身从另一条路走向停车的位置。这条路,灌木葳蕤,乔木稀疏。他俩踏着阳光,轻步细语。这一会儿,金振还说到自己家里的事。
“父亲在五年前,中风偏瘫,一直跟着弟弟生活。弟弟在几年前,混的还不错,在家乡有一栋别墅般的房子,在这城市里买了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结婚,生了一个龙凤胎。他妻子经营一间小店,他自己在建筑公司里做事。三年前,在一个地方做事,一个晚上喝了点酒,从临时租住房子的三楼坠下,掉在楼下的树上再落地,算是捡了一条命,可身上被摔成十七处骨折。两年不能做事,家用拮据了。病好后,又开始做事了。今年四月份,一次交通事故,又让他骨盆骨折,尿管断裂。现在还躺着医院里。不知他将来还能不能生活自理。”
“唉,人生无常呀!”佟静叹道。
“是呀,这样一来,家里生活就艰难了,我父亲跟着他一起却是个大难题了。考虑到这个问题,我想回来……”
“你这不是回来了吗?”
“不,我的意思是说辞职回家。”
“辞职回家?那我们这么一个地级市有上海那样的好大学吗?”
“不,我是说,回家不教书了。”
“那你做什么?”
“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有兴趣的事。今天叫你带我来植物园参观,你应该明白我的意图。”
“不会吧!我说,你还是到上海去帮助大学生造文凭吧!”
“不帮了。这次见到你,更加坚定了我回家的决心。”
两人走近停车的地方,佟静开车门。金振说:“现在去哪儿?我来开车,你指路。”
“好,可以。带驾照了吧?”
“嗯。”
佟静指路,金振开车,一会儿花堤柳岸,一会儿车水马龙。穿过一条隧道,又入幽静之地。侧转到一所在,这便是“沁园山墅”。金振生疑,佟静诡秘一笑。至园门空坪稍停,佟静说:“请按喇叭,门开后,进园右转,沿着外侧网篱的环道,缓慢行车一圈。“金振开车缓行一圈后,佟静说:“刚才走过的叫外环。再往内越过一条横道,右转沿着绿篱缓行一圈,这将要走的叫内环。请!”
“什么意思?”
“转了再说。”
又转了一圈后,车停在小丘旁的池边。佟静问:“怎么样?”
“风景秀丽,构思巧妙,算得上园林风范。”
“太抽象了吧!能不能说具体些?”
金振思索片刻,缓声开始说道:“进门右拐上坡穿过竹林,那三道弯,依依翠竹掩道,颇似进我金堡的竹林弯道;过了竹林后的朴树林好像是我的金堡庄,所处位置很像,只是房子没那几所竹墅漂亮;再往前绕过一个山石,这山石与我村东头的伏虎石极像;绕过山石左拐下坡这条路,就像是我的金堡庄通往你的兰溪村的路,是的,这路也是一个樟树林;下坡后的小空地与水池之间的小土包,就是金堡与兰溪之间的‘扑铃钟’,是,简直太像了;这池塘就是你兰溪村前的‘七巧莲池’,像,连那曲折蜿蜒的七转弯岸也一模一样,只是这里的更小巧,还多了缆绳系着的一叶扁舟,多了几分诗情画意呢;池塘西侧的几所木屋那就是你的兰溪村;木屋背后起伏迂回的路,是我们从前一起上学的路,这路叫‘九垴十三凹’,其中那段较长较陡的坡,就是当年我们俩跌跤跌在一起的地方。太妙了,太妙了!只是有一点最不像——家乡的路是土沙混合路,这里的路是柏油路。”
佟静在静静的听着,早已是热泪盈眶,血管里流淌着的是激动,欣慰,温馨,苦楚……在金振比划指示的当儿,悄然拭去了泪水。
“这里的主人是谁?”
佟静好像没听见,走神了。
“这里的老板是谁?”
“哦,老板?”佟静这句好像听见了,“你要找这里的老板?”
“这里简直是金堡兰溪的缩微公园。我要找老板。”
“你要找老板?找老板有什么事?”
“版权所有,翻版必究。”金振看出了佟静在强忍着某种感情,看出了佟静拭而又出的泪,久久地凝视着佟静,“你……你……是你……”
金振上前握住佟静的手,紧紧的,紧紧的。然后拿出纸帕,替佟静揩着泪水,轻轻的,轻轻的。不揩还罢,越揩越流,越流越揩。两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良久,又相互摩挲着,摩挲着。佟静泪流满面,几声抽泣,几声哽咽,突然抽出双手情不自禁地紧紧抱住金振。金振在迟半秒的时间内也紧紧的抱住了佟静。佟静哭出声音来,随着呜呜哭声眼泪骨碌碌的奔流而出。两人紧紧地拥抱着,交颈悲泣,贴面嚎啕,良久良久,继而口口相合,狂吻不倦,倦而不息。如果此时有好事者拍下这段吻的视频——当然要拍出热度长度——百分之百可以肯定就是吉尼斯热吻长吻之最。
这吻持续了多长时间谁也不知道,他们自己也未必能够说出时间准确数。倦怠而不舍的佟静柔声说道:“振,跟我走一走,看一看。”
“好的,我的静。”金振应道。他们的相互称呼都改口了。
两人揽腰抚肩缓缓行走,不看亭台,不看假山,不看池中红鲤,径直走向所谓的“九垴十三凹”。到了那最长最陡的坡道上,相握伫立,屏息凝视坡侧的铁塑,细细品读。这是一尊少年共舞的艺术雕塑,挎着行包,旋动身体,动态感很强。男生弓身斜倾作飘风状,右手拉起女生;女生仰倾欲起,右手纤指撑地,左手玉节执男。这铁塑不是一般的相扶持。塑中两人翩然欲飞,相视含情,情谊毕现。
“太美了,这艺术的再现!”
“是吗?”
“当年我们跌在一起,相扶而起就是这情态。这铁塑有很强的表现力,抽取瞬间,捕捉动态,凝成艺术。创作者就是你吧?”
“嗯。”
两人又挽臂徐行,看娉婷乔木葳蕤灌丛,赏幽香兰草依依翠竹,花红花紫,鸟跃鸟鸣。两人一会儿如叶蕊相触,一会儿如双燕呢喃。轻步渐至一所金字塔型木屋,金振先是凝眸远观,继而趋近赏玩。佟静引而请入,两人走进金字塔木屋内。屋虽不大,内设一室一厅一厨一卫,收拾整洁,窗明几净。居此当舒适之极。
佟静说:“这就是我的住所。看来,你也很欣赏这木屋。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姓金。”金振回答直截了当。
“静,那你为什么喜欢住这木屋呢?”
“因为你——姓——金。”佟静的回答也是直截了当。
“金”字声落,两人触电一般,紧紧相黏,抱作一团,长久不分。
中餐的饭点早已过了。佟静带着金振来到园中的黄鹂阁餐厅,叫人端出两盘生煎包。佟静说:“这生煎包是这黄鹂阁的特色食品,也是我的起家之物。”
“这里面肯定有生动的故事。”
“是的,很生动。”佟静说,“五年前离婚后,我简直是一无所有。走投无路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好心人,他教会了我做生煎包。后来,凭着这生煎包,我养活了自己和女儿。你尝尝,味道特好。”
金振尝了一个,果然不错,说:“嗯,还真的很好吃。”
“就是因为它风味独特,香醇爽口,才成为市区里的畅销美食。后来我的生意越做越大,从我一人自做自卖到请五六个七八个帮工,从月赚几千到月赚万元甚至几万元。有了这新起点,三年后,我就有了这山庄饭店。两年的苦心经营,终于赚回了首期的投资。现在,好了,生意火着呢!”
“你是个坚强的人,聪明能干,又独立自尊。”
“过奖了。”
“这些年生活的挫折,让你愈挫愈奋,让你成为一个人格更加健全完美的人。”
“你不也是在感情挫折中奋起,成为了一个有学问的人吗?”
“是呀,人生如戏,它是那样捉弄人,也是那样造就人。挫折是人格的试金石,能试出强者和弱者。”
金振细心的品尝着这美味生煎包,越吃越香,津津有味。佟静说:“再给你拿一小盘。”
“不用了,吃饱了,确实好吃。”
吃完生煎包后,两人回到佟静的精致金字塔木屋,说着话,无比的亲昵。聊昨天,聊今天,聊明天。有的是往昔的唏嘘、今时的激动和对未来的憧憬。
假期将过,金振要返校了,佟静开车送金振到火车站。一路柔言蜜语,一路叮咛嘱咐。临别相拥,泪眼相视,难分难舍。
“我会很快回来的。过了这个学期,我就回来了,和你朝夕相处,永不分离。”金振说。
佟静泪眼昏花,扑簌簌滚满两腮泪珠。叠帛拭而又泪出,举手挥却又无力。久久站立站台,听车轮嚓嚓凄切之声渐细渐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