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太初元年夏(前104),落下闳创新历,“然后日辰之度与夏正同”。武帝乃改元“太初”,恢复夏历的以正月为岁首。色尚黄,官更印章以五字,如丞相的印章则称“丞相之印章”五字,正式承认汉据土德。西汉末,刘向、刘歆父子“以为帝出于震,故包羲氏始受本德,其后以母传子,终而复始,自神农、黄帝下历唐虞三代,而汉得火焉。故高祖始起,神母夜号,著赤帝之符,旗章遂赤,自得天统。”(《汉书》卷二五下《郊祀志》)所谓“以母传子”,就是反驺衍的“从所不胜”,取五行相生之意。即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士生金、金生水,往复循环。按照这种理论,伏羲以木德王,木生火,故神农以火德王;火生土,故黄帝以士德王;土生金,故少吴以金德王;金生水,故颛顼以水德王;水生木,故帝喾以木德王休又生火,故帝尧以火德王伙又生土,故帝舜以土德王;土又生金,故夏以金德王;金又生水,故商以水德王林又生木,故周以木德王。东汉光武帝建武二年,正式采纳了刘向的意见,以为汉得火德,色上赤。周得本德,以汉直接承周而得火德。然而中间还隔着一个秦,又如何进行解释呢?刘向于是编造出正闯的理论:以为“昔共工氏以水德,间于木、火,与秦同运,非其次序,故皆不永”。就是说,伏羲以木德王,继之者为共工氏,“虽有水德,在木、火之间,非其次序,故霸而不王”。只有神农以火德王,才是五德运行的正当次序。准此,秦的地位正如共工。周得木德,秦代周,以水德,也不是五德相生的正当运行,所以说也只是闰位。(《资治通鉴》卷六九,胡注引孟康日润者,偏也,不正也。从此以后,五德相生,往复运行和偏闰的说法,长期为后来的王朝所承用。北周字文觉代西魏,即天王位,“以木德承魏水,行夏之时;服色尚黑,随水行也”。隋文帝推运得火德,故色上赤。唐高祖认为得土德,色上黄。德运的迷信如此深人人心,故久病不愈的唐武宗李瀍,终于自认为在“王气胜君名”这条戒律里找到了原因。当年汉光武把治水的“洛”字改写成了“雒”,“洛”从水而东汉以火德王。水火不相容,所以必须改去水旁,使兔相胜之厄。唐德土而武宗名瀍,“瀍”亦水旁。土胜水,正犯了“王气胜君名”的大忌讳,他相信这就是久病难愈的真正原因。于是他便改名为“炎”,炎从火,火生土,这就可以变成以君名生王气,病也就可不治而愈了。这当然只是迷信,决无益于病体。会昌六年三月,下诏改名后没有几天武宗也就一命呜呼了。金朝曾为本朝是金德还是土德争得十分热闹,结果认为得运为土.堂而皇之地撰成了《大金德运图说》一书。《四库提要》的作者驳斥它说:“五德之运,不见《六经》,惟《家语》始有之,而其书出于王肃伪撰,不可据为典要。后代泥于其说,多侈陈五行传序之由,而牵合迁就,附合支离,亦终无一当。仰蒙我皇上折衷垂训,斥妄祛疑,本宅中图大之隆规,破谶纬休祥之谬说,阐发明切,立千古不易之定论。”(《史部·政书类》(二)乾隆的这一见解的确是远超过了他的同侪们。
神道设教的核心便是天命论。无论是感生说、五运终始等,都是要证明皇帝的地位是授受于天,常人是不应该非分觊觎,也是不可能僭分夺取的。感生说无法验之于常识,五运始终也涉于幽玄。汉武帝时,大儒董仲舒确立了天人感应学说,用现实生活中大家都可以感受到的天时、地理、与物种的灾祸变异来进行附会,其欺骗性就大得多了。
孔子和孟子,都很少谈到天。孔子不语神怪。他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他心目中的天,似乎只是自然运行的载体。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他对鬼神基本上是恃否定态度的。孟子则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他认为人心即天理,又以“人归”来验证舜之得天下为“天与”。并且说:“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从民心上来体认天,这正是孟子思想的进步与可贵的地方。汉儒在这方面已与孔子、孟子有了很大的不同。董仲舒就是在儒的基础上,吸收了骏衍的符应说及其他学说,发展成著名的天人合一、天人感应学说的代表人物。他的特点就是把儒学神学化。
在他上汉武帝的《天人三策》里,董仲舒除了提出改正朔、易服色、制礼乐、更化、崇儒,并以儒道来推行教化等一系列政治措施外,还全面地阐发了天与人之间的感应关系。他引《春秋》为证,说:“臣谨按,《春秋》之中,视前世已行之事,以观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变,而伤败乃至。以此见天心之仁爱人君而欲止其乱也。”人之生理、气质、情性,都是化天之理数而成,与天道是相对应的。“为生不能为人,为人者天也。人之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好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人生有喜怒哀乐之答,春秋冬夏之类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乐,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也。”(《春秋繁露·为人者天地》)不过,能够同天直接联系的人只能是皇帝一个人,因为只有他才是受天之命来代天执行覆养万民的。所以说天人感应的“人”,“实质所指即是统治世间的天子’(《中国思想通史》第二册,第108页)。“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春秋繁露·必仁且知》)所谓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灭,必有灾异。这种祯祥灾异,就是天人之间感应的具体显现。董仲舒提出受天明命的君王必须勉强行道,道,也就是天道,即“所由适于治之路”,仁义礼乐皆其工具。皇天不言,以文象设教。人主有道,天瑞应诚而至;人主失德,则“邪气积于下,怨恶蓄于上。上下不和测阴阳缪(古戾字)而妖孽生”,此灾异所缘而起者。它们皆是“阴阳之精,其本在地而上发于天者也。政失于此坝,变见于彼,犹景之象形,响之应声。”(《汉书·天文志》)所以,“天子为善一日,天立应以善,为恶一日,立应以恶”(《资治通鉴》卷五二胡注引《易纬稽览图·中军传》郑玄注)。“善不妄来,灾不空发。王者心有所想,虽未形颜色,而五星以之推移,阴阳为其变度。”(《资治通鉴》卷五六)天人感应说把所有天灾、星变、物种变易都准确地与人事对应起来。如:
田猎不宿、饮食不享、出入不节、夺民农时及有奸谋,则木不曲直:
弃法律、逐功臣、杀太子、以妾为妻,则火不炎上;治宫室、饰台榭,内****、犯亲戚、侮父兄,则稼穑不成;好攻战、轻百姓、饰城廓、侵边境,则金不从革;简宗庙、不待祠、废祭祀、逆天时,则水不润下。(《汉书·五行志上》)
地震则是由于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升所产生。太阳是众阳之宗,人君之表,至尊之象,如果君德衰微,****强盛,侵蔽阳明,则应为日蚀。(《汉书·孔光传》)如果妇顺不修,阴事不得,皇后有失德之举,则会发生月蚀。又“君不修道,则日失其度,腌昧亡光,各有云为:其于东方作日初出时,阴云邪气起者,法为牵于女谒,有所畏难。日出后为近臣乱政,日中为大臣欺诬,日且人为妻妾役使所营。”(《汉书·李寻传》)“阳之专气为霰,阴之专气为雹。盛阳之气在雨水,则温暖而为雨,阴气薄而胁之不相人,则搏而为雹也。盛阴之气在雨水,则凝滞而为雪,阳气薄而胁之相人,则消散而下,因水而为霰。”(《资治通鉴》卷十五胡注引《大戴礼》引孔会子云)所有阴阳不调,都和人君的行事相对应。据翼奉的说法,这种天人间的感应,其验效甚至如人之病生于内脏,而病象则显于外表、行动之中一样,迅速准确。灾异就是天对人君的警告。“天所以有灾变何?所以谴告人君,觉悟其行,欲令悔过修德,深思虑也。《援神契》曰:行有点缺,气逆干天,情感变出,以戒人也。”(《白虎通》卷六《灾变》)谷永形容皇天降灾异以谴告人君过失,“犹严父之明诫,畏惧敬改,则祸销福降;忽然简易,则咎罚不除”(《汉书—谷永传》)。
在所有这些灾异中,日蚀和星变是皇天对人君最严重的警告。汉时的皇帝,遇到发生日蚀,都要战战兢兢,发布诏书,引咎自责,并采取一些轻摇薄赋等惠民的措施。汉文帝即位的第二年,日蚀,他亲布诏书,曰:
朕闻之,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入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灾,以戒不治。乃十月晦日有食之,适见于天。朕获保宗庙,以徽纱之身,托于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予一人。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朕下不能治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令至,其悉思朕之过失,及知见之所不及,匀以启告朕。及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以匡朕之不逮。因各敕以职任,务省摇费以便民。联既不能远德,故悯然念外人之有非,是以设备本息。今纵不能罢边屯戍,又饬兵厚卫,其罢卫将军军。太仆见马遗财足,余皆以给传置。
从这封诏书里,可以窥见当时对这种天人感应说迷信的虔诚,也可以了解到这一学说对皇帝本人,确实存在某种制约的作用。星变也是让皇帝恐惧的灾象。古人把彗星分为孛、彗长三类。李星光芒短,其光四出;彗星则光芒参参如扫帚;长星的尾巴很长,三丈二丈无常。其实都是彗星离日远近不同时的形态。“大法:孛、彗星多为除旧布新,长星多为兵革事。”(《资治通鉴》卷十四胡注引文颖日)《孝经内记》云:“彗出北斗,兵大起;彗在三台,臣害君;彗在太微,君害臣;彗在天狱,诸侯作乱。所指,其处大恶。彗在日旁,子欲杀父。”(《史记·秦始皇本纪》正义引)孛为恶气所生,灾又更甚于彗。太白经天,也是大灾祸降临的先兆。太白即金星。《汉书·天文志》说:“太白经天,天下革,民更王。”所谓“经天”,“谓出东人西,出西人东也。太白阴星,出东当伏东,出西当伏西。过午则经天。”刘向《五纪论》云:“太白少阴,弱不得专行,故以巳、未为界,不得经天而行,经天则昼见,其占为兵丧,为不臣,为更王,强国弱,小国强。”(《资治通鉴》卷一九一胡注引)古代天文书谓五星之精为妖:岁星流为苍彗、荧惑,填星散为赤彗、黄彗,太白、辰星变为白彗、黑彗。(《资治通鉴》卷三胡注)
对于皇天示警的灾异,皇帝通常采取下诏罪己,号召官员直言过失,停止某些烦民劳费的项目或设施,颁行某些宽恤的政策,决狱虑囚,避正殿,减常膳,撤乐,进行祈祷等方式,以为应答。应该承认,这种灾谴理论尽管纯出于迷信附会,但在实际政治生活中,它的确是有很大影响的。唐太宗就曾对侍臣们说过:“人言天子至尊,无所畏惮。朕则不然,上畏皇天之鉴临,兢兢业业,犹恐不合天意。”一般的君主,都因迷信的支配,在所谓天谴面前,无论是“应之以实”,采行某些宽省民团的措施,或者是“侧身修德”,克制一下生活的淫奢,都应该说是一件好事。畏天修德是人君的必有品德。富弼称“人君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者,去乱亡无几矣”;所谓“畏天者昌,天亡”。就是习以为常而不思儆戒的意思。
历史上皇帝对于天谴的儆示还有一种很妙的应付办法。这种办法既不是应之以实;也不是应之以“文”——即多少表示引咎自责,而是移祸于人以资搪塞。秦朝廷祝官中有秘祝一职,“即有灾祥,辄移过于下”。应劭曰:“秘视之官,移过于下,国家讳之,故日秘也。”(《资治通鉴》卷十五胡注)汉文帝究竟不失为一个开明的皇帝,他下诏说:“盖闻天道,祸自怨起而福由德兴。百官之非,宜由朕躬。今秘祝之官移过于下,以彰吾之不德,朕甚弗取。其除之。”秘视移灾的把戏,古已有之。楚昭王、宋景公都不忍移灾于卿佐,说:“移腹心之疾,置于股肱,何益也。”(《资治通鉴》卷三三臣光日)对于天谴,可以倭过于臣下,且正式定为制度,真是“吾谁欺,欺天乎?”(《论语·子罕》)文帝以后,这一作法实际上仍然沿行。汉宣帝五风四年,日蚀,驺马猥佐(官名)上书,导至日蚀的是杨泽骄奢,不思悔过。挥被腰斩以应谴。哀帝建平二年,宫廷中有大声如钟呜,扬雄、李寻皆认为是鼓妖作祟,宜退御史、丞相以应天变。明帝永明十三年,日蚀,三公皆免冠自劾。安帝永初元年,太尉徐防以灾异寇贼策免,司空尹勤以水雨漂流策免从此开以灾异策免三公之例。直到魏文帝曹丕时,始有诏:“灾异之作,以谴元首,而归过于股肱,岂禹、汤罪己之义乎?其令百官各虔厥职,后有天地之眚,勿复劾三公。”当时的灾异,实际上已成朝臣打击政治对手,争夺宰相大权的手段。这种现象一直不绝于后世。前泰的越厉王荷生,杀皇后梁氏、太傅毛贵、车骑将军梁楞、仆射梁安、司空工堕以应天象。北齐世祖高湛因彗星见,乃避位传太子,自号太上皇帝。隋。唐以后,这类的事才比较少见。
和灾谴相对的便是祥瑞。祥,福也;瑞,符信也。《白虎通》说:“天下太平府瑞所以来至者,以为皇者承天统理,调和阴阳,阴阳和,万物序,体气充塞,故符瑞并臻.皆应德而至。德至天,则斗极明,日月光,甘露降。德至地,则嘉禾生,冥荚起,柜鬯出,太平感。德至文表,则景星见,五纬顺轨。德至草木,则未草生,木连理。德至鸟兽,则凤凰翔,鸾鸟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见,白乌下。德至山陵,则景云出,芝实茂,陵出黑丹,阜出萋莆,山出器车,泽出神鼎。德至渊泉,则黄龙见,醴泉涌,河出龙图,洛出龟书,江出大贝,海出明珠。德至八方,则祥风至,佳气时喜,钟律调,音度施,四夷化,越裳贡。”唐时,祥瑞的种类列在礼官者,据《仪制令》:大瑞计六十四种,如景星、庆云之类。上瑞三十八种,如白猿、赤兔之类。中瑞三十二种,如苍乌、朱雁之类。下瑞十四种,如嘉禾、芝草、连理木之类。(《资治通鉴》卷一九三胡注引)隋文帝既迷信图书俄纬,又好机样小数。“初,帝受周禅,恐民心未服,故多称符瑞以耀之,其伪造而献者,不可胜计。”(《资治通鉴》卷一七九)皇帝喜好它,因为它可以增加政治资本,满足虚荣心理。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焉者。官僚们自然竞相投其所好,以图讨好悻进。因此,献祥瑞是希图悻进的官僚们上下争先的谄媚手段,而正派人是不屑为的。孔安国说得好:“草木之秀异,禽兽之珍奇,云物之变动,无时无之。系时好与不好耳!以为祥瑞,注意多有,虽元狩之麟,神爵之凤,尚可力致,况其他乎?惟上之人油然无欲于此;苟欲之,则四面而至矣!”涨翰《松窗梦语》卷五引)历史上也有一些有见识的君主,对此有比较清醒的认识。唐太宗就曾指出:“朕每见诸方表奏符瑞,惭俱增深。且安危在于人事,吉凶系于政术。若时主肆虐,嘉贶未能成其美;如治道休明,庶征不能致其恶。以此言之,未为可恃。”又说:“夫家给人足而无瑞,不害为尧舜;百姓愁怨而多瑞,不害为桀纣。”(《唐会要》卷二八《祥瑞上》)他把百姓家给人足为样,得贤修治为瑞,不为虚荣所逐,确是很难得的。
董仲舒的天人合一、天人感应学说建筑在简单比类与附会上,实流于巫术。但它却长期流传在中国政治和思想史领域,即使到了封建社会的后期,大思想家如顾炎武,仍相信人事足以感天,并且把这种感应与孟子的“气壹则动志”联系起来。(《日知录》卷三十《人事感天》)“素不言祥瑞”的清雍正帝,却又相信“天人感应,捷如影响”。它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所产生的实际作用,是不可低估的。对灾异发生的种种牵强的类比和解释,无疑是一种迷信,但它一方面往往成为朝廷政争的借口;另一方面也构成神力的制约。在某种情况下,对当时的政治是产生相当影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