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一生一代在一桩事上打了好几个滚,那么,古往今来,乐于在丹青上涂脂抹粉的史笔,又是如何妄载其间的因由纷纷。
我坐在妆台前,随意翻开一本旧书,泛黄的铜纸上是一行行密麻的隶文,墨印的有些糊了,耐着性子读下去,也就沉浸了。
自远起,魔族则已一统妖界,鬼狱、冥土等,栖息在远离红尘阡陌的秘境中,建立了统领九十九重大渊的上弦朝。
兀楚乃是上弦朝的第一十六任长君,其第三子离夜被立为继任储君,以‘世子’位称,尊为离夜世子。
这一代传有七子,照理说一族除了离夜外还应有六位殿下,其实不然,如今只剩两位殿下:大殿下离简与七殿下离溟。且兀楚的长子离简与三子离夜、七子离溟皆是魔后漪枯所出,其余的子嗣皆在幼年一一夭折了。
大殿下离简的与离夜、离溟的性子截然不同,他清心寡欲,无为而生,年少时得到了西天佛祖的点化,皈依佛门,是以很早便离开魔界了。
在上弦最值得一提的是兀楚魔君的正妻,漪枯魔后,就是如今被尊为阴后的这位,她的身份很有些来历,乃是天界剑圣子语帝君膝下的幺女,天族最美的神女,漪枯。
不知不觉读了一个下午的魔史,眼睛有些疲倦,放下书,用力揉了下太阳穴,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出了神,冷不防一个利器已经架在我不怎么白皙的脖子上,细看是一刃软刀,红色的血,顺着刀檐一滴一滴滑落。
“你在世子身边究竟有什么目的?快说,不然我会叫你死的很难看。”抵住我喉间的青衣侍女冷声道。
“缺儿,那你认为我的目的是什么?刺杀你们世子吗?”我力求淡定。
她忍到如今,已是太给交情了。
两个月前,离夜派缺儿照顾我在水榭的生活,在挽情楼门口,离夜说他碰巧遇见缺儿,才知我们来了那处。这两月,缺儿很是尽心尽力的伴着我,但她实在不适合做侍女,我在天界干了两年的侍茶,一看就知道她是个生手。对于伺候人这门活,端茶倒水,操持的是熟练有度,平日里瞧着缺儿的身姿手法,轻盈灵活,像个女杀手。
离夜安排这么个女魔卫伺候我,当真不会大材小用。因着我,在十年一比的档口冒然冲出来,还好巧不巧的替他挡了一剑,以他上弦世子角度来看,是有理由怀疑我是晟非派来的细作,一个苦肉计混到魔域,伺察敌情,或者谋害世子。
只是,他,是一个怎样的魔?不动声色与我处着,要我待在魔域一年才肯救下我的命,又派缺儿监视我,一切都在他眼皮下,其间,看戏品茶逛楼子,从不闲着。
假如我是晟非放下的小鱼饵,离夜绝不是见饵上勾的傻鱼,他将自己变成另一只饵,同小鱼饵友好交往,培养感情,跟着悄悄地布下一张情网,让小鱼饵陷进去,套出阴谋,接着收为己用,小鱼饵最后怎么样了?会是很惨的。
回到眼下,世子不急,他的手下急,尤其是这阵子我拉着离夜掺和了如言的事。
可天地良心啊,我来到离夜身边,委实是意外。
“我对你家世子没存坏心,一年后保住了命我就离开。”我诚实的看着缺儿。
她与我面对面,目光对上我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里是满满的不相信。
“真的,你家世子岂是等闲,我可以伤得了他吗?”
话音刚落,咣、噹,两声,刺在我脖子上的软刃被一道墨光骤然弹开,啪嗒落到地板上。
随之传来一句淡淡的声音:“不可动她。”
“世子?”
离夜。
镜台前,银钗铂环泛着柔柔冷光。
我没有回头,只是透过镜子,看见缺儿走到离夜跟前,眉心紧皱:“世子!”
离夜没看她,也没看我,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对不起,姑娘。我不叫缺儿,我叫缺杀。”她拾起地上的软刀,拭去残留的血迹,从柜子里翻出了伤药和纱布:“我给你上药。”
我接过,认了,刀下鱼肉。
这件事后缺杀待我一如从前,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必然是他的吩咐。接着的四个月,从深秋到寒冬结束,我再也没有见到离夜。
也许冥冥中有什么在指引命运,直叫人无能为力。
不知道等待我的是生还是死,只是牢牢的记着离夜说过的话:“你若留在魔界一年,剩下的半条命我自会给你捡回来。”
……
初春的第一天,不到寅时,天还没亮,青湖边泛着早雾,我一个人沿着水波,一步一步踏在沙滩上,走着走着,不由得顿住了。
“花四个月,不过为了滴泪!”青湖边上一个人妖仰头喝着酒,对着前方踩水的紫衫男子侃道。
那人妖一身黑衣,白如雪的银发,衬着黑衫,洒下一泼银丝瀑,衣上的扣子敞着,领口处露出微凸的锁骨,和洁白健朗的胸膛,引得路过的魔卫频频注目。
紫衫男子哼了一声,撸袖子,操起一手水甩向人妖。四个月没见到他,我好像闻到了熟悉的冷雪昙,尽管我此刻站着的地方离他尚有一段距离。
“另一个呢?”旁边一个着靛色长袍的清俊公子,抚着水纹,纤长的指,映着灿烂的湖光,一靛流蓝。
离夜回头,笑看两男,墨紫衫子卷起,阳光下闪水光的发柔软地沿着额角垂落,有几缕黏了水珠,拂着风微微上翘,凉薄的唇弯下一抹风月,瞬间绝尘。
我脑海里突然响起前不久的一次闲聊,“我说苍山的风花雪月是人间最美的景色。”
缺杀说:“魔界最美不过青湖边的溟、初、夜、泪。”
“哦?”
“姑娘没听过坊间流传着一句话吗?魔城四公子,颜色命无暇,夜犯桃花,宇倾天晟。”
如今目睹,的确,沐风的玄紫,高傲的蓝靛,邪纶的墨紫,妖丽的黑衫。
离溟,凌初,离夜,祭泪。
只是离溟娶了木沁后,就去了木渎住,今次少了他一个。
不过传说中的魔四公子,一次见到其三,委实是大饱眼福了。
路过的侍女暗暗地咽了一大口唾液,我好像也是。
以手扶额,唉,真真是,世子长风流,离夜犯桃花。
湖边上,离夜甩下一手水,斜眼瞟向我:“另一个,不是在那站着吗!”
立时六眼睛齐向我望来。
黑衣人妖看到我,冲了过来:“臭丫头,来找花姐姐我的呀?”两汪该死的酒窝仿佛在调情,又或者是挑衅。
呃,我转了转眼珠,掉入一段狗血的回忆里。
四个月前被缺杀刺后,我是吃不好,睡不安,还不幸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
屋外秋风呼啸,吹得窗板咯咯直响,我躺在床上咳了半晌,疲惫的很,怎么也睡不踏实,一睁眼,床帐扬起,一个黑影不知何时停在床前。
是谁?按捺不住来杀我的吗?为什么不等我睡熟些?不可能啊?
“是缺杀吗?”我试探着问,因着风寒,头晕乎乎的,眼皮子直泛酸。
“你是谁?”入耳的声音细腻低柔,是个女的,不是缺杀。
“你先说你是谁!为什么闯进我房里?”整个身子好沉重,我实在没有力气坐起来。
“这话该是我问你,明明就是我的屋子!”黑衣女子径自爬上了床,没有月光的晚上,我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见长长的银丝散了一枕。
“你屋子?”我开始犯糊涂了。
“当然,别梦居是夜送我的。不信,你查查,妆台第二格抽屉,放了两串东山红珠,一包子霄山蓝瑰,还有第三格……”
真是她的房啊,离夜四处拈花惹草,曾经安排了个姑娘住这,也是有可能的。
“既然这样,隔壁还有间客房。”我努力支起身体,往一边缩了缩。
“不用这么麻烦,我可以将就,和你睡一晩。”她甩了甩长发,极是自然地倒在我身侧。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睡隔壁。”想是我病晕了,话说的不清楚,让她误解了。
“臭丫头,搞清楚点,这是谁的房?今晚上我就睡这了。还有,”她将头埋进枕头里,“还有你也得睡这。”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一个人睡会害怕。”她的头埋的很里,声音闷闷的。
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左右她是一个姑娘家,“那也成,你睡里头,我睡外面。”
“嗯。”她转过来,打了个哈欠,躺到了里面。
我侧过身,背对着她,望向外面。黑色的树影子映在窗纸上,晃地厉害,冷风呼呼,刮得越来越狠。
不多会子,背后传来里轻轻的鼾声。
我强撑着,睁眼睡,熬到下半夜也着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一转头,里榻是空的。
难道昨晚晕迷糊了,做了个梦?
缺杀端了洗脸水走进来:“姑娘醒了?”
“这房间原是谁的?”头疼好了些,缺杀扶起我,勉强坐起来。
“别梦居是花长司的住所,这几年他常住上弦宫,居子就空了出来。”缺杀回答。
“花长司?”谁啊!
“嗯,花长司是不夜城的魔卫统领,上弦长司花祭泪。世子的两队紫衣骑,紫不语,紫勿言,皆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
“她,男的女的?”
“当然,是男的。”
男的?
那么昨晚同我睡的黑衣女子,是男的?
还是人妖?
“哼!”上弦魔域当真是个不一般的地,这里的男子个个长得漂亮,有些还美若女子!
本想这事就过了,不料一早我就成了水榭众魔侍魔卫的谈资。
有小侍女说:“人界来的云姑娘其实是花统领的爱妾,花统领早就订了亲,世子与统领是兄弟,便出面将云姑娘安置在别梦居。”
而有的说:“那个凡女不甘寂寞,瞧这些天世子不甩他,昨晚上就爬上花统领的床。”
“真的吗?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昨晚我打更时亲眼看到的。”
……
下午刚喝下药,某黑衣人妖登堂入室,脸凑到我面前,弯了柳叶眉:“夜将你放在别梦居,便是给了花儿我,哈哈哈……”
我风寒没好,鼻子整天酸酸的,忍不住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流了出来。
“你别哭呀,别哭呀,女人就这么麻烦。”他有些手乱,拿起袖子就往我鼻子上蹭。
我的头一阵晕一阵疼,脑袋嗡嗡的,张嘴,条件反射地说了两个字:“人妖!”就彻底的晕了。
再醒来时,占满两眼睛的是一张妖丽的笑脸,酒窝不停地抽搐着:“臭丫头,醒了!”
臭丫头,好熟悉的称呼,我和这人妖认识才几天?原先哪个死小子老爱这样叫我?我又和他才认识多久?
缺杀的手探在我额头上,叹了口气:“烧退了。”
“好了,不许哭,以后花儿我会照着你的。”黑衣人妖俯下身在我耳边说。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眼角湿了,泪水顺着鬓角流向耳朵。
我一向少哭,就像很少做梦一样,泪水和梦对我来说太稀罕,习惯不去拥有,也不知道该为谁去做梦,为谁哭泣。
所以这眼泪不过是风寒酸了眼睛。
自此,花人妖也住在了别梦居,我撑着病躯搬到了客房,每天,无论口里心里,称他人妖是也。
现下出来散步,见到他们,和四个月没见的离夜,余光远远瞥去,他脸色苍白了些,怎么会呢?想是我看错了。
“是不是啊,是不是想我了?”黑衣人妖嘴巴叨个不停。
将我从涣散的思绪里振了出来,我回眼看他:“不是,只是不幸碰到了花人妖!”
他半边唇角勾出上扬的弧度:“花儿我就是有些女人味,你是在忌妒。”
我!有点面瘫。
不远处,靛衣公子弯下腰抓起一块石头,把他抛向远处的湖湾,接而回身朝离夜肩头拍了一拳,走了。
离夜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神有些散淡,轻喊了一声:“阿初。”
远去的男子并没有回头,闲闲的迈着步子,向后摇了下手。
我知道这靛衣男子是上弦大将军的长子,沧素之涯的少将军,凌初。听说他不久后会接任老将军的位子,不过在此之前要下界受十多次轮回,作为接任前的考验。
对于他,只能说命运的轨线常会让我们在某一个时间点不期而遇,终归,成全了记忆。
离夜神色淡淡,朝我们这处走来。
他避开了我四个月,现在呢?
“五更过了,我回去吃早饭。”我赶在离夜过来前,向人妖扯了个由头逃开了。
他有意不见我,就算了。
他既然安排另一个妖孽叫我臭丫头,是不是就表示不该再叫他死小子了?
他,他,他……
他让我有些搞不懂自己了,短短四个月,不过一季的时间,从此纠结了好久好久。
直到生命所剩无几的那些天,我掰着手指数这世上的人、仙、魔,没几个是真心待我的,却是只有一个,是我从什么时候起?偷偷计较他对我的好和不好,又偷偷开心,偷偷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