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荼蘼春事了,燕喃甜软,莺呖脆圆,转眼已是夏日晴暖。
上官府蒙受皇恩浩荡,灵姝以郡主身份入宫任职御前修仪,连日来一直随侍着宣政殿早朝,早班退后,她便还要赶往太学府习学。
太学府云集了天下的鸿儒巨擘,师长称为博士,职责便是教导授业与皇族子弟以及门阀贵胄。
而太学府每年春秋两季都会有考试,以选拔优秀的子弟成为朝廷新晋的官员,使天下英才不必再掣肘于三年一次的科举。如此,天下寒门之士经过层层的选荐之后亦可借此跃入龙门,受以重任。
通常子弟的入学之期为两年,期间还可以依照自身的优势选学医理、音律、武学、丹青、天文、玄学等开放的学科。
灵姝的父亲监任史馆监修,因政务繁忙却不能时常亲恭,修撰的官员皆是博学鸿儒,因此灵姝亦想能常常前来与先生们讨教进益。
散了课业之后,灵姝无事便会去史馆整理品读些古书典籍,自觉受益匪浅。因她聪慧恭谨,长者们也都十分喜爱和她谈讲,她在此倒结交了许多忘年之交,更觉幸甚。
清晨的阳光温暖而舒适,柔柔地裹在人的身上,身心舒展。
拙朴的大殿寂然无声,步入史馆后初始一处便是史官修撰之所。
《晋书》、《梁书》、《陈书》、《北齐书》、《周书》列朝史传皆修成于此,白玉地面光洁明净,步子轻巧,烟罗襦裙曳过了静谧的殿宇,灵姝未作停留,便转入了宫中最大的一处藏书馆。
从头游起便已让人深觉震撼,内间藏书更可谓囊括乾坤、包罗万象,由古至今的各类书籍皆在其中。旁边单有一间为官员们整理校对、编目抄缮的房屋,不同于先前之所,这里的人却每日都是忙忙碌碌的从不停歇。
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出幽静的光线。重重书山罗列,浩如烟海,长长的裙袂穿梭于书本墨香之间,飘荡如云。
隔着层层铺展的搁架,一时间只觉难辨身处何处。踏着幽幽的墨香,徜徉于文海无垠,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走到了书径的深处。
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灵姝望着眼前隐匿绝妙的暗阁,不觉惊异,暗自狐疑着,她来史馆也有一段日子了,竟从未发现这样的所在。
“心斋”,黛眉一剔,望着头上悬着的两个字,漾漾点头轻道。
原来是一间书房。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
心头一凛,忽然想起了那日玲珑馆中夕颜所抚之琴,亦名集虚。不自觉便联想起那人空漠的眼睛和冷淡的回应来,眉头渐渐蹙起,缓缓放轻了脚步走了过去。
袅袅的沉香掩盖了些许书香,四周雕镂的木板很是隽雅脱俗,一张紫檀宽案上笔砚齐备,墨迹未干像是刚用过的样子,却是却并没有人在。
好奇心陡起,究竟是什么人居然能在这里独设一间书房,据其精致的程度推断,这里的主人只怕是皇室中人。
细看横在案上的那卷书,文字不甚熟悉,却是梵文!
灵姝走至案前,看到旁边的玉笺之上已密密地写了许多字,应该是译文或是批注之类的。
疏朗通透,气韵潇洒,藏锋处微露锋芒,露锋处亦显含蓄,虽然少了几分那夜的恣意纵横,然而这笔法却实在令人过目难忘。
探手翻过书卷,上书三字--西域记,下署名为信诚法师。
记忆恍惚,疑问脱口而出:“信诚,莫非是那位西行归来的僧人?”正思量间,却听见一个温润的声音蓦然响起,“正是此人”。
落日余晖幻化成了层层虚浮的光影,匀净地洒在他纯色的衣衫之上,信步而来,一派温雅。
灵姝含笑回首,浅浅一福:“煜王殿下。”
“我这陋室从无人来访,不想今有雅客光临,所以我便赶着回来待客了。”赢煜探手虚扶起她,几句轻描淡写,人已去亲自斟了茶,“修仪来得巧,尝尝我亲制的茶如何?”说着便自取了一个精致的玉杯斟了杯茶给她。
灵姝浅饮一口,淡淡一缓,扬眉笑问:“清高且香,只是冲淡了六安的清苦,敢问殿下用的是哪里的泉水?”
赢煜淡笑点头:“是冬季里采撷了六瓣古梅上的雪水,因此梅香淡淡,盈久不消。”
灵姝凝眸看去,心内暗自狐疑。这宫中除了梅园处便无人再种植此种梅花,他是武贵妃所出,而武贵妃却向来与姑母不睦,姑母的性情又如此寡淡,从不与人往来,可对他却居然如此另眼相待。
这煜王殿下贤德出众,为人行事亦没有一丝浮傲之气,可越是这般的无懈可击,便越是教人难以揣摩,完美背后的真相,往往最能够令人惊愕。
垂眸拾起了那本《西域记》,微微浅笑问道:“这是梵文撰记么?我和这位信诚师父倒有过一面之缘,他西行万里不辞艰苦,不畏生死,着实是令人敬佩。”
赢煜静了片刻,忽而淡淡一笑,“他确说过,路上承蒙煌兄搭救,方躲过一劫。我记得,你也是随大军一道返都的。”
一缕沉香缈缈弥散,缭绕着茶香,氤氲着墨气,灵姝静立在案前,眼底错综复杂。
无量寺刺客假冒突厥人刺杀赢煌,组织严密,情报精准,若非赢煌早有防范恐怕早已逼得幽冥宫不得不也动了手。
他们是真的想要赢煌的命,亦是真的想要探知灵石的秘密的。灵姝甫一入宫便得英帝重用,看来他们是把她当作英帝的人了。
只是,无量寺一事究竟和眼前的人又有什么干系?那些刺客即便并非他所指派,他亦必然知晓其间的一些秘隐。
这般云淡风轻的笑,风平浪静的眼底中看不出一丝试探,这份沉稳,当真是一位高人。
“是,”灵姝静静回望着他的眼睛,面上同样是平湖不波,“我护送灵石回都,途间遭遇刺客,幸得霸原君搭救,因此我也是随着大军一道还朝的。”
赢煜不语,只淡淡看住她,没有半点波澜变化,亦没有丝毫想要掩藏自己已经得知的事实。
白衣从容,玉颜清冷,良久,方探手一请,在灵姝落座之后,亦徐徐而坐。
“灵姝,你自幼超然世外,又何曾了解这人世的奸恶丑陋,有些事,不该是你去承受的。”
灵姝听着他的话,缓缓啜饮了一口手中的清茶,待他说毕,方淡淡抬眸,“我从未想要参与其中,可似乎也没有人愿意去相信我的这句话。”
赢煜轻轻转了转指间的白玉扳指,眸光低垂,脸上笑意未减,“皇上信任倚重修仪,可在这宫里这既是恩宠,又是祸根,你要知道你现在已经是身处于风口浪尖了。那些人与我不同,他们是不会相信你和灵石没有一丝关联的。”
心头凛然一动,没有料到他会如此直言,便平静回道:“殿下的意思,是相信我了?”
赢煜笑了笑:“我相信与否并不重要,修仪还不明白么,如今对那灵石感兴趣的人并不是我。”
灵姝清傲一笑,漫然垂眸,“殿下也应该清楚,我对那灵石也同样不感兴趣。”
赢煜剑眉一挑,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中却是生出了几分讶异,最终又缓出了漫然一笑,“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既然修仪与在下都有着同样的心思,那便算得是志同道合了。”言笑浅淡,从容举盏一请。
灵姝倏然抬眸,直直看向他:“殿下怎知我志在于何?”
“修仪所欲者,我确实不知,亦无需知道,只要修仪知道一件便可。”
茶气借着沸水的热度四溢开来,清芬无限,令人神志清明,灵姝任由他替自己续茶,不慌不忙开口问道:“何事?”
“同舟共济。”
“何谓同舟共济?”
赢煜以臂支案,容色一正:“清肃奸佞,忠我君父。”
灵姝屏气凝神,虽未正视他,却亦能感受得到那道目光深深的炙烤,太过坦诚,反而不能拒绝,这一邀,却是不得不应的,而且她也愿意相应。
“殿下不愧贤王美誉,灵姝虽为女流,亦自当鼎力相助,图报圣上恩德才是。”灵姝清媚一笑,举杯示意,“当日麟德殿相助之情,灵姝还尚未得报,何况殿下的茶我都已受了,如今又怎能再言推脱呢?”
未料到她竟应承的如此畅快,倒叫赢煜眉心一紧,疑惑轻笑:“难道修仪就不想问问在下的理由么?”
灵姝微微一顿,将目光落向他手畔渐涸的墨迹,清漾而笑,却是没有正面作出回答,只轻轻掀了一掀,柔声道:“这百余城邦所历,风土人情、佛史传迹,殿下一人若要全数译撰,只怕也太过耗损精神了。”
赢煜略一思索,扬眉轻笑,饶有兴趣地凝眸看向了她,“信诚法师虽已将梵文译出,只是这撰录的功夫确是卷帙浩繁,可若是有佳人相助,红袖添香在侧,却是可以令人甘之如饴,乐在其中的…”
灵姝再度举杯,嫣然浅笑:“借花献佛,舍命陪君子。”
美目顾盼,绝色妖娆,天光渐渐浅淡,女子精致的眉目却丝毫没有被隐晦下去,反而在幽幽的暗色之间更散发出了一种难以磨灭的清冷艳色,几分疏离,几分魅惑,更有几分神秘,诱人探索。
俊面微微一近,赢煜有意缩短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似笑非笑间,缓缓浅啜:“以茶代酒,敬修仪,侠骨让红唇。”
忽如其来的靠近,蓦地带来了一缕清明的气息,混杂着沉香与茗茶复杂的纠缠,还有男子身上独特清爽的味道,浮沉,缭绕。
静室无声,两人静默相对,暝色恰到好处地掩盖了灵姝略显重染的绯色,然而,心头产生了微妙变化的,又岂止是她一人。
明月高悬,银光洒满天地,宫内大殿琉璃金鼎和着月光交相辉映。
一抹浮云幽然遮了月色,朦胧而迷离,寂静的殿宇悄然冥默,生怕搅扰了那一片如水的宁静。
两人漫步廊下,离开史馆时已是入夜时分,万籁静谧。
凉风徐徐吹拂,挑起了几缕青丝漫舞,如莲的衣袂丝带飘扬,水墨容颜于月下益发明净,如玉,似梦。
丝衣单薄,身量纤弱,那一抹清傲的自在姿态,恰似一道浅溪,不知不觉地盈满了肺腑心田;又如一汪烈泉,无从退避地侵占了四肢百骸。
赢煜脱下月白色披风缓缓地披到了她的身上,风清月朗,迎来了她曼然扬起的眸子,漆如魅夜,明若皎月。
与其说这是一场交易,不若称之为一次绮丽的冒险。
他精心编就了一张天罗地网,赌得便是她心底隐藏着的那一点神秘,却偏偏疏漏了这一抹艳色的跳脱;她随手丢出了一招将计就计,看准得便是他眼中掩盖着的那一簇焰火,亦偏偏轻错了这一点危险的诱惑。
丝滑的缎面温凉如水,却更似是与他指尖碰触时传来的一刹那奇异触感。
一缕萧索清音遥遥传来,夜凉风冷,隔着那条寂寂的长廊显得格外清冷,隐隐绰绰,无源无尽。
秀眉微蹙,细细地去辨认耳畔那缕幽咽的箫声,然而最终却依旧无从捉摸,任凭它缓缓地沁入了心底。
淡漠如斯,脑海里不由自主地便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影子,冷峻如冰的神情,玄若潭渊的眼睛,如同此刻虚渺的箫声一般,好像烙印深刻,却又难以忆清。
白衣潇然,雪衫绝尘,不知从何时起,两人之间不远不近的已隔了一段距离。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腰间的玉佩,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会儿,她终于扬起唇角,垂眸瞥了一眼身上的披风,轻声道出“多谢”。
赢煜眸心隐隐一动,无声一笑:“更深露重,莫要着了凉,我送你回去吧。”
她侧首瞟了一眼阶下宫人久备的车舆,曼然笑着点了点头。
月影清朗,更衬玉颜绝艳,虚影皓色,不染纤尘,眼前的一切似乎都美得有些不真实。
赢煜还以会心一笑,眸光深深地落向了那双迷蒙的眼睛,然而那眼中的迷雾却越发深重,最终没入了辽远的天际。
月已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