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事务繁多,赢煌自回都整军完毕后,便整日的待在那里,多日方安。一日终于闲了下来,便同凌一道骑马从兵部归府,一路上熙熙攘攘的倒也是十分热闹。
凌素来便是个风流公子,近些年跟随他哥哥历练沙场,面上虽是一派少年老成,可内心里却依旧是个玩心颇重的翩翩少年。如今好容易回到帝都,自是要大肆地玩乐畅游一番,赢煌素习知道他的心性,亦不曾理会过他。
凌一路观瞻一路笑谈,却忽然提起了一人:“也不知灵姝现在如何?这些日子了,也没有她半点消息,难道还真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么。看上去,倒像个爽利人呢。”
赢煌眉梢蓦地一动,微微侧目,却又没有说话。
自幼便侵染惯了杀场的血雨腥风,一身孤冷,早已是沁入骨髓,能入他眼帘者从来不多,而令他萦怀于心者便更是极少,凌一看他的神情便已知晓,他对这个神秘出现的女子是有几分不同的。
“从前我便听说过有关她的传闻,‘神女’亦或是‘妖女’,她的来历似乎都很不寻常呢。”马缰轻带,凌好似无心般看向他处,随意说道。
灵石反都,无量寺一场无妄之火,麟德殿一曲意外锋芒。如今纷纭着的种种传闻,喜者赞其仙子下凡,恶着称其妖孽祸根,然而她一如既往,浅笑淡淡,却是只字不提,不理半点尘俗。
直到现在他依然能记得桃花林里那双明澈幽深的眸子,分明坦诚无比,却又让人不禁陷入更深的迷惑里。
她究竟是谁?身上又牵系着怎样的神秘谜团?
“你觉得,她大有来历?”赢煌转眸问他。
凌俊眸一愕,回头看向他片刻,旋即摇头释然一笑:“我也没这个意思,人啊有时候命运是由不得自己选择的,别人怎么说又有什么要紧。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能有什么来历,我只是有些好奇,她现在过得怎样?”
赢煌微微一默,继而淡淡回道:“既如此,便不如把她邀出来,一问便知。”
凌听见这话倒是一喜,笑道:“难得煌哥发言,想她初到帝都城,也须得有人带着她各处游玩游玩。那便这样,我下帖请她今晚到玲珑馆小聚,你救过她,想必是一邀便到的。”
赢煌点头道:“还是我亲自下帖吧”,只丢下这一句,便气定神闲地走在头里,剩下凌一脸茫然跟在后面,旋即轻声一笑。
回廊往复,竹影参差映在墙上,令人忽然生出了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明明是自己的家,却又如此的陌生,一股强烈的虚无感一直萦绕在灵姝的周围,自她回了相府,便一直未曾散去。
如今春末夏初,正是好时光,上官府邸的亭台廊筑都堪称峥嵘轩峻,而她所居的别院亦是十分的雅致清幽。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花径幽僻,确是个避开尘世的好地方。
这段日子她闲在家中,每日读书赏景倒也是清闲自在。相比在钟灵山时,师父每日都要她读些诸子百家之著,或者玄妙奇门之道,而如今在相府里,她便只将那些拜月、西厢之类的书籍拿来细细品读,情思缱绻,闲情无限。
良辰美景奈何天,美好的愿景或许都只能藏在故事里,现实的世界往往太过残酷。
宫闱相争,门阀缠斗,明枪暗箭本就无可回避。英帝心深似海,此番一朝选在君王侧,今后的生死荣辱,兴败存亡,定然会是步步惊心,再无回头之路。
灵姝闭目倚在渐易的天光之下,一缕清风自窗子探入,吹落了她手畔横着的信笺。
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暗了,幻梦点起一柄烛火,默默地捡起了那张薄薄的纸,轻轻道了一声“小姐”。
灵姝顿了一顿,方缓缓睁开了眼眸,问道:“将那玉收好了?”
幻梦点了点头:“一会儿真的要送给煌殿下么?”说着,便轻轻开启了那盛着宝玉的木盒,展在她身前。
灵姝瞥了一眼那道剔透的冷泽,复又淡淡垂下了细密的长睫,“是敌是友,我总要让他明白,不是么?”
幻梦缓缓将木盒收起,轻轻一笑:“好,那我去为小姐准备车马。”说罢,便转身离了屋子,室内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大军全胜而归,他一人独占了盖世的功勋。一柄干将宝剑锋芒蔽日,霸原君威名赫赫无双,他如今的威盛的确太过了,太过则难免成为众矢之的,空树强敌。
灯火点点,踏着丝丝缕缕幽微的明光,灵姝提着烛台止步在寝榻之侧的幔帐边,火光穿透层层纱幔,只照得见一壁雪白的墙。
日光渐弱,只剩下几道垂暮的霞影死死挣扎,灭了眼前的烛辉之后,便连这最后的一点光辉也变得有些微不足道起来。
玉手轻轻抚触上缠绕于梨花木榻的繁复纹饰,手底凸起的触觉清晰如许,指尖微微发力,在一声沉笃的闷响过后,隔着层层凌乱的影纱,那道潋滟的清光便夺目而现,深沉而幽异。
冥冥浮世,自有宿缘;莫邪剑出,顺天应命。
千生万世,莫邪剑追溯着干将的记忆,淡漠这世间的轮回和更替,只为了追随着他,完成自己的宿命。
可他的宿命又是什么?自己该追随的又是什么......
幽谧的微光下,如漆的眼睛终于淹没在了暗影的最深处,再也辨不清一丝情绪。
马车轻微摇晃,借着车外清皓的月色,灵姝打量了一眼幽僻的长街,直到车马停驻,她方明白此处乃是一间院所的后门。
“玲珑馆。”灵姝淡淡抬眸,只看到了这三个字悬在高匾之上,注目片刻,敛眉缓缓一笑。
“好啊灵姝,没想到回了帝都你反倒这般乖巧,竟从未踏出过相府大门半步,饶我一顿好酒,可是足足让我惦记了太久啊!”爽朗潇洒,豪放不羁,能这样先声夺人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一个了。
灵姝挑眉嫣然展颜,转身面向不远处驭马而来的凌回道:“流言纷扰,不堪其乱,我也不过是想躲个清闲罢了。”
两人双骑,一前一后地徐徐而来,凌看见灵姝后便策马疾驰了几步先到了她面前一步,俊面仍旧含笑,却又添了几分认真:“那些混账话你怎可认真经心,你要学学我,寻欢作乐,快意人生才是啊!这样吧,打明儿起我便带着你游遍这帝都城,保管让你满意便是了。”
明俊清朗,无拘无束,他似乎总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温暖而又亲切,仿佛所有的烦恼和忧愁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庸人自扰,转瞬之后便可迎来雨后天晴的美好。
抿嘴扬唇,灵姝点了点头,眼睛里尽是真挚的笑意,挑眉又道:“幽兰醉的魅力果真是不可小觑,没想到连拓跋二公子也会为它折腰,要讨好我这小小女子呢。”
凌眉头一紧,苦笑不止,“你也太过精明了吧,枉我为你颇多担心的,真是不解风情啊!”
灵姝见他没正经的样子忍俊不禁,“你放心,我注定是做不来那幽闺自怜的柔弱女子的,你的好意,我已领了。”
命运变幻无常,强者固然自强,凌认真地上下打量了她一周,一本正经地说道:“美人绝色可倾国,又是这么个心性,莫不是你果真能翻覆了这天下?”
马蹄轻踏,赤尊悠然而至,马上之人亦是如月潜淡,无声无息地翻下了马,不疾不徐说道:“国之将亡,则必有掘墓之人粉墨登场,祸水红颜,亦或是乱臣贼子,不过都是昏君无能掩丑的说辞,不值一提。”
清风习习,吹动撩人月色,洒落人间,益发清明。
灵姝望着柔光下赢煌隽冷的容色,忽然觉得心头一紧,和缓的呼吸竟然平添了几分紊乱。
早已在腹中酝酿百遍的话语,此刻,却似乎都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片刻停顿之后,她才终于打破了沉寂,轻声说道:“殿下觉得灵石的预言根本不足可信?”
赢煌眸中光色一窒,玄影逆着月华,一侧面目隐在暗影之中,这样的沉默,每一刻似乎都被无限地延长了许多。灵姝不知,他这样的沉默是因为回避这般爽直的提问,还是因为那一声突然的‘殿下’。
直到凌亦深觉窘异,方才出言打破了尴尬,“呃...夕颜只怕等得都不耐烦了,我们还是早些进去吧。”言罢,便张罗着两人入了院内。
可当灵姝垂眸经过他身前的时候,却听到了他清冷的声音又再次响起,“我不信命运。”声音不高,却是在离她最近的地方突然传来,咫尺之间,蓦然惊异的抬眸相视,刹那之后,一切复又掩错于清淡的微笑之间,不着一丝痕迹。
穿堂绕径,别有洞天,眼前竟是一间被湖水环笼着的方寸小筑,精巧别致,匠心独运。此时早已有人备好了酒菜,静待三人。
白玉八齿玉梳挽了浓密的乌发,淡绿色百褶襦裙勾勒出柔媚身姿袅娜无限。碧玉玲珑簪,淡雅俏佳人,巧笑嫣然,楚楚天成。
在三人将近之际,迎上前来,“佳肴美酒,已候多时,将军来迟了,可要先罚一杯。”素手接过侍女所呈的酒杯,盈盈浅笑着,递了过来。
凌觑了眼面前的酒杯,潇洒一笑,仰首一饮而尽。
女子展颜一笑,却又就了残杯添了新酒,“凌将军爽快,夕颜这一杯酒却要敬二位将军,恭贺二位将军又建奇功!”
凌探手一拦,玩味笑道:“这杯酒你却是喝不得的,至于原因嘛,便在于它。”说罢,转身潇洒一挥,便已有人将灵姝所带之酒搬了进来。“‘幽兰醉’,你且一品,再说其他。”
被叫夕颜的女子蓦然一愣,转眸之间却注意到了两人身后的灵姝,面色隐约一滞,片刻又转出笑容:“原来今日有贵客新至,真是失迎啊!”眼风掠过赢煌直接落到了那张如画的容颜之上,姿容明艳,月下出尘,饶是女子,亦要心下一窒,眸中惊艳。
凌朗然一笑,回身看向灵姝:“这位贵宾可是来头不小,煌哥亲自下帖方请了来的,这幽兰醉的主人便正是她。”
赢煌面色微暖,转身请过灵姝落座,灵姝明眸轻扫,心下已然明白,这女子定是与二人关系匪浅,否则就凭赢煌的性子,他是万万不会轻易涉足这等风月之所的。
夕颜婉转抬眸,自身后侍女的手中取过了一盏碧绿玉斗,斟满清酒,眉眼含笑着敬向灵姝:“姑娘姿貌宛如仙子,又是二位将军如此推重的贵客,夕颜不必多问,亦知道姑娘定非凡人,今日以姑娘之琼浆借花献佛,算是聊表敬意吧。”
灵姝含笑垂眸,接过玉斗,这女子却是有心之人,这玉斗一见便知不是寻常之物,清柔一笑,饮尽照杯一亮。
酒香之间夹杂着几分空谷幽兰的超然,却又不拘泥于花朵的芬芳,齿颊留香,醇美非常,“果然佳酿!看来,二位将军以后是再也不会登临夕颜这境地了。”
凌仰首畅然大笑:“醉卧美人膝,这佳人、美酒,我可是一个也离不了!便是没了夕颜的酒,还要流连夕颜的琴呢。”
“一战数月未归,却是许久未曾听过集虚的琴音了。”淡淡的声音,不见一丝起伏的情绪,灵姝清眸微扬,瞟向说话之人。只怕他唇角那一道若有似无的弧度,便算作是悦色了吧。
夕颜闻言和顺一笑:“二位将军都开了口,夕颜自然从命。”莲步轻移,穿过一碧小径,绕过一片娇粉疏影,款款而落。
原来隔着扶疏花影,早已有人备好了一架古朴瑶琴。隔了一段漫漫清湖,几声渺远的清音袅袅而来,流水般地倾泻而出。
美酒雅音,对月三人,说不尽那清池波动,暗香幽幽。
看着赢煌此刻略显清默的神色,灵姝知道他这已是生出了放松之意。
明眸暗向身后一带,幻梦早已会意,将一方精致的木盒呈了上来,轻轻打开。
“那日将军仗义援手,灵姝心内十分感激,这玉虽不堪名贵,却是自明山秀水之中而来,虚表灵姝谢意,希望将军莫要嫌弃。”这次却不是‘殿下’,而是改回了原先的称呼。
月上中天,皓明无限。酒凉风亦清,同样冷了下去的,还有他瞳间的颜色。
灵姝绕过手中浮动的幽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脸上每一分的微妙变化。
没有预想之中的平静,亦没有意料之外的惊愕,他的眉头渐渐蹙起,深冷的目光渐渐地从她的手上移到了容颜,竟是有几分难言的愠怒。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他别过脸去,自斟了一杯,“咣”地一声将空盏落于桌案之上,却没有再理会她。
同样面露僵愕的不止是对面而坐的凌,还有曲罢还席姗姗而来的夕颜。
灵姝按住木盒,湛湛看着赢煌,亦没有一丝收敛的意思。
为什么?他会是这样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