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煌自率玄踪骑在前，灵姝仪仗队伍紧随其后，霍恩霍春妫领军断后，御林军长队浩浩荡荡地正向东南而进。
帝都城愈来愈近，灵姝却反而没有了先前的焦虑。
一路上的湖光云色、锦山秀水似乎令她紧张的心绪缓解了不少，连同那未知的迷惑和担忧亦仿佛都随着这旅途的新鲜而渐渐转淡。
坐了半日的车马，此时的她早已是无聊透顶了，掀开车帘向外望了望，不经意间却瞥到一处与钟灵山十分相像的断崖，心头顿时一喜，锤了锤有些酸痛的腰背，乌瞳一转，忽然生出了一个有趣的念头。
马车并不宽敞，她转头打量了一眼酣睡的幻梦，就倚在她的身畔，睡梦中还不住地点头。
灵姝狡黠一笑，轻手蹑脚地掀开了车帘，对着近旁的的一个军士轻声说道：“把你的马让给我，我有要事要和你们将军说。”
那小军听罢一怔，犹豫着道：“请小姐稍候，小人立刻前去通禀。”
“哎！”灵姝疾忙一拉他，“我这可是机密要事，若是被你给耽误了，可是罪不可恕哦。”
“这……”灵姝轻哼一笑，趁着小军左右为难之机一把拽过了缰绳，那小军为了避免和她冲撞慌乱之间只得翻下马去。
灵姝带马一定，抬眼看了看前方的队伍，粲然一笑，策马绝尘而去。
凌先听到了异动，勒马回头扫见灵姝身影，忙告诉了拓跋煌。拓跋煌见她只身一人上山，很不放心，转头只吩咐了句“莫要耽误了大军的行程”，便独自策马追了过去。
霍恩引军在后，见到骚动不由疑惑道：“前面出了何事？大将军那是去追谁？”
霍春姽翘首望了望，亦不明所以，遂驱马上前质问方才落马之人：“你的坐骑呢？”
那人慌忙答道：“上官小姐突然说有急事要与大将军相商，属下实在不敢阻拦，请霍将军恕罪！”
春姽一听，火气不禁上涌，立刻策马赶上了凌，语气颇为不善道：“这个上官灵姝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一点规矩也不懂！”
凌扭头微微一笑：“你干嘛动这么大的气，她招惹你了？”
春姽立刻道：“哼，她敢招惹我！我是见她总是无故生出些事端来，看不惯罢了。”
凌含笑冷哼道：“这位主是什么来头我不知道，不过她的‘幽兰醉’倒是把我和煌哥都给迷住了。”言罢，自腰间抽出了酒壶，颇有几分自得。
这霍春妫原是太后母家亲眷贵族的女子，因自幼便随父教养于军中，故而脾气秉性一如男儿。前日听说了拓跋煌英雄救美，未曾想到他这样的男子居然也会为了别人而以身犯险，心里便莫名地存了一股暗气。现在他竟又为了她的一时任性追随而去，震惊之余不禁又有一股酸涩涌上了心头，百转千回滋味竟是十分难受。
一路上麝兰馥郁，桃飘李飞，马蹄践落花。灵姝策马自小道沿途转上，没有一点要停住的意思。
拓跋煌所乘赤尊并非凡物，虽然是后来却在半途居上，勒马回身徐徐立定亦不言语，只默默地看向她，一脸肃冷。
似是早在预料之中，灵姝深换了一口气，也不说话，轻轻带住了马缰，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僵持着。
过了半晌，灵姝方才率先地放弃了这样的对峙，缓缓下了马。拓跋煌见状亦随之下了马。
落英缤纷，红粉世界，蓦然抬眸之后，落入眼中的却是这样一幅美如诗画的动人景象。便如眼前女子不经意地展颜一笑，与那桃花交相掩映，纵是他眼底寒渊亦不由得闪过了一瞬间的迷惑。
“你看这儿有多美，就像在钟灵山一样，桃花开得这样灿烂，可为何你的脸上却永远都要挂着冰霜呢？”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拓跋煌突然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俊眸轻掠，只定定地看着她，没有答言。
灵姝也没有期望他会说什么，这个人的戒心太重，防备太厚，她知道，那晚她的说辞和解释根本不足以让他信服。
自顾自步入了桃林，享受这春末的美好，满眼都充斥着红粉的颜色，教人几乎难以凝视太久。渐渐地化作一片明艳，如同混合着阳光一般地刺眼夺目。
不知何时她忽然从身上抽出了一壶酒，仰面喝了一口，接着又扔给他：“背着凌偷偷藏下这一壶，你可千万别辜负了我的好意啊！”
拓跋煌接住酒壶，默默瞥了她一眼，终于打开壶嘴，一通畅饮，“幽兰醉”清冽醇香，更兼有着一股甜涩的花香，缕缕奇异，涌入心肠。
“一个自出生起便被叫作“妖女”的人，初初相识，便是一片刀光火影，我若说自己无辜，只怕你也不会相信，对吧？”
灵姝凝眸看他，眼底一片静冷，全然不见了先前明快的悦色，“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愿相信，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一句莫名其妙的预言，便能轻而易举地便葬送了一个人的命运，你知道么，如果你那晚没有救我，或许对我来说也不见得就是什么坏事……”
拓跋煌静静地听着她说完，直视她眸中所有情绪的变化，片刻之后却只再度豪饮，未置一辞。清酒入喉，浓醇甘冽，甘苦回味，无尽悠长，良久，方淡淡说道：“你服输了？”
灵姝万没料到他会问出这句话来，一怔过后反而缓出一笑：“我自然不会轻易认输，所以，我想交将军这个朋友。”
拓跋煌眉梢轻挑，深邃的眼眸直向她玩味的笑颜，“这又是为何？”
灵姝明眸轻转，面色潜静：“因为我对那晚的刺客也很感兴趣，因为我也不知道回宫以后究竟还有多少难料的意外。将军即便是从不结党，身边也总该有个挚诚之友才好吧。”
拓跋煌眸色深深，冷漠一笑：“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不过打打杀杀向来便只该是男人的事。”
灵姝失笑扬眉：“将军小瞧女人？”
拓跋煌从容一笑，眼光毫不掩饰地落进了她的眸心，雪为肌肤，花作容颜，清风随意地撩动着发丝，便袅袅生魅，此刻正对着他明媚的笑，足以令百花瞬间失色。
妩媚却并不露妖冶之色，这样的绝色女子，不容拒绝，亦不可轻信。
似笑而非间，他却只淡淡回道：“‘幽兰醉’，那样淡雅清醇的美酒，自然会沉淀出一颗明湛的心，我不希望它沾染上半点的血色和尘污。”
回首四目相交，他的面色冷淡依旧，只是眼底却分明生出了一丝变化，也许是酒意微醺，那是一种冰山融化大地回暖的颜色，很像是生机。
无声无息，她借着明丽的春光放肆地观察起了他，良久，方微掩长睫，默然一笑，“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将军，你觉得这样逍遥的日子究竟还有多远？”
拓跋煌眉心微拧，似是对她这样直白的凝视感到不适，又似是对她这样突兀的问话感到不解，深黑的眼底又泛起了漫漫冷意，冲没掉了先前所有的暖色，反问了她另一个问题：“你原来所居之处是钟灵山？”
灵姝诧异抬眸，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过于挑逗意味的言行，不禁暗笑，人便是如此，越是在乎就越会过犹不及，有了非达不可的目的便有了不择手段，再真实的谎言终究也不会是真相。
并未答言，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拓跋煌闻言不语，目光微深，却抬手将残酒一饮而尽，淡淡撇下了一句：“我们该回去了”。
灵姝凝眸看着他利落上马，又刻意顿了一顿，显然是在等待她的动作。
“将军难道不想知道我的身份来历吗？”
拓跋煌并未看她，只漫然挑眉，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你是上官氏嫡女，也是为国祈福的神女，曾居钟灵山，难道还有其他么？”
这下轮到她语塞，微微细起了凤眸，冷冷道：“难道将军是认为我没有资格与将军为友，还是觉得我没有这个能力？”
那夜把酒言欢，她轻颦浅笑自成风流，凌醉态恣意，一句一问却尽是试探，她竟都能应对自如，丝毫不露破绽。
谈古论今，针砭利害，句句精辟却又能点到为止。
处处坦荡，却又将真相掩盖的密不透风。
她的确是个不简单的女子，却又在一直向他显示着善意。越是如此，他心底的疑惑便越重，那个念头亦越发凸显。
深眸微垂，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问道：“姑娘是打算坦言了？”
灵姝轻轻一笑，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那条无尽的长队，细密的睫毛微微遮上眼眸，神色浩远，“我是幽冥宫的主人。至于原因，我也只能说是因缘际会，天机巧合。”
拓跋煌略一皱眉：“幽冥宫是江湖上最为隐秘的门派，教众遍布天下，传闻无所不能。”
灵姝没有移开视线，语气却添了几分认真，“若敢在将军的玄踪骑面前谈无所不能，那简直就是自取其辱。不过帝都不比沙场，以幽冥宫的本事，我确敢向将军夸下海口。”轻轻回眸，傲然一笑：“百炼钢化绕指柔，不也正是将军所想么？”
拓跋煌目光微锐，似有穿透的力道，“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灵姝从容笑道：“风云暗涌，变数横生，小女子也只不过是想为自己和幽冥宫寻个出路，将军又怎会不知呢？”
她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谎言，只不过，没有做到知无不言罢了。灵姝眼角微挑，含笑静待着他的回复。
透过眼前疏落缤纷的落红，顺着她方才眼光所望之处，拓跋煌默默凝视了片刻，“幽冥宫若真想长远立足，最好便是莫要沾染皇族中事，姑娘亦然。”
言罢不慌不忙驱马近前，猿臂一探带过灵姝坐骑的缰绳向她递了过来。
灵姝凤眸微扬，渐生冷澈，过了很久，拓跋煌却没有再催促，直到她幽然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军一心卫国，朝中却屡屡有人横生祸心，无量寺一把大火掩盖了多少人的算计，难道真的都不足为虑么？”
灵姝心中已然生了几分着恼，翻身上了马背，“既然躲不过，那便不躲了，走吧。”
不料正欲催马前行之时却被他突然带住，“幽冥宫的事我不管，可姑娘这个朋友我却愿意相交，我说过，打打杀杀向来便只该是男人的事，你放心便是。”
两人的距离只有咫尺之遥，灵姝扬眸盯着他，微微错愕，却又听他漫不经心般说道：“大军走远了，我们真的该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