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兴二十三年，四月，海晏河清，四海升平。
天兴宫位于帝都城的中央，地势高敞，视野开阔，身处高阶之上，整个帝都城便可尽收眼底。
天色未明，古朝的官员便已从皇城的各处起身前往天兴宫上朝了，及至青龙门后，天色依旧混沌。
远方似有袅袅雾气一般氤氲着眼前的宫殿，为天兴宫笼罩上了层层无尽的神秘。
京畿司守卫在核对了门契后大开宫门，百官下车马，方可步入。
眼前路的尽头，便是敞阔的青龙广场，玉阶冰凉，将先前的困倦之意一扫而光，只剩下透彻的清醒。
百官穿过了青龙广场后便可入朝元殿，朝元殿外由锦衣卫亲自把守，百官的身份在经过严密的确认之后，方可面见天子。
朝元殿坐落于三层高台之上，东西两翼，阙楼耸立。
进而仰之，骞龙首而张凤翼；退而瞻之，岌树巅而崪云末。
仰观玉座，若在霄汉。
英帝即位以来黜陟幽明，勤勉治政，古朝的江山如日般徐徐高升，文修武偃，民安物阜。
翔鸾殿赤色的宫墙在夕阳的金晖下横出长影无尽，三清殿的楼宇几乎欲将梨园清馨的香气完全阻隔，寂寥空旷的大殿内，只听得见太后佛堂里传来的缈缈经音。
太后每至戌时都要在佛堂礼佛，二十三年来，从未间断过。
男子轻敛脚步，踏进了幽寂的佛堂，透过重重沉复的帷幔，依稀中看见了太后独坐的背影。
缕缕沉香浮在半空中若有似无，伴着太后手中不停转动的佛珠和口中不止念诵的经文，男子最终停下了脚步。
“母后。”
一声冷静的呼唤自身后低沉的响起，太后蓦然一顿，良久，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佛堂冷清，皇上怎么有心思过来了？”
男子面色平静，一身纹龙缂丝黄袍在素净的佛堂之中显得格外突兀，“明日大军便会还朝，儿臣欲在麟德殿设宴庆功，特来请示母后的意思。”
太后似是轻轻地笑了笑，又道：“这些年来，皇上东征西讨，开疆辟土，着实是辛苦了。”
一句话说毕，低浅的诵吟声便又开始漫漫地响起，时间的沙漏似是在母子之间忽然断裂了一般，一瞬之后却又恢复成了从前的模样。
英帝默默地望着母亲冷漠的背影，心头起伏跌宕难平。
一生努力，所有艰辛，都换不来父亲一次的信任，亦换不来母亲真正的谅解。
“母后难道就不想看看儿臣究竟是如何完成了父兄未竟的夙愿么！”阴沉的声音里明显夹杂了许多的苦涩与隐忍，亦平添了几分尖锐的锋利。
佛堂再次陷入死寂，太后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念珠，艰涩起身，回首。
一人立于阶上，一人默于台下，母子之间一刹的对视，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个晦暗的夜晚。
那一天，天兴宫上空暮霭低沉，黑云压城，她绝望地呆坐在紫宸殿阴冷的龙榻之上，手畔是自己奄奄一息的儿子，当朝的文帝。
文帝自幼身体羸弱，又痴迷于修道炼丹，笃信长生之术，到头来终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将国家社稷，黎民苍生全部抛之身后，只留给了她一个满目疮痍又无比残忍的真相。
那一夜，当她看见了立于文武百官之首的英王之时，在她看到眼前那道慢慢变得复杂的目光之后，她的心便已随着早逝的儿子一起死了，如同此刻眼前缥缈的沉香，一瞬间已是灰飞烟灭。
同样是面对着母亲那难以名状的眸光和无法掩藏的哀伤，他终于禁受不住，如多年前一样再次错开了这样煎熬的对视，转身，离开。
却突然听到了身后一声沉着而清晰地话语，“哀家会去赴宴的。”在英帝不可置信的回望中，太后隐隐牵出了一抹笑意，“你说得对，你完成了父兄的理想，母后也早就已经相信，你会令古朝的江山鼎盛昌隆，万代千秋。”
英帝深寒的脸色在这一笑中渐渐和暖，冰冷了二十余年的心，亦仿佛就在这几句话语之间慢慢地融化开来。
推开了佛堂涩重的大门，刺目的明光倏然散漫洒落，夕阳无限好，新年春色胜旧年，仿佛永远都会蓬勃着无限的生机。
落日的余晖尚未完全泯灭，天兴宫上空便垂下了层层低沉的阴云，淅淅沥沥的小雨如同牛毛一般钻出雾霭，打湿了栖凤殿高耸的殿檐。
皇后所居的栖凤殿与太后所居的翔鸾殿分别坐落于紫宸殿的中轴左右，飞檐反宇，贝阙珠宫，于阴翳的天色之下更显得巍峨宏伟。
春意浓稠，人间四月，栖凤殿庭前的牡丹开得正是时候。因皇后尤爱，英帝特诏尽天下花卉入宫，遍植于栖凤殿中，******、天外红、颤风娇，繁艳芬馥，美艳绝伦。
穿过宫殿往复的回廊，武贵妃缓缓地步下了轿辇，蓦然抬眸，满目的娇红艳粉便铺天盖地映入了眼帘。
明紫色束身长裙曳地，发间高髻妆点着紫金凤钗冷艳高贵，武贵妃默默地望着眼前雨幕下盛开的花海，陷入了无尽的沉思。
武氏玉兰，中书令武平的胞妹，身份贵重的皇妃，英帝登基前便已嫁入了王府，二十多年了，她得到了一个女人梦寐以求的尊荣和地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如眼前明艳盛放的牡丹，高贵而又骄傲。
此刻她的身畔只跟着一位修容女官名叫芍药，近前轻唤道：“娘娘，皇后娘娘召见，我们还是早些进去，莫要迟误了才好啊。”
武贵妃蓦然回神，蹙着眉点了点头，“这里的牡丹开得是好，比我宫里的还要繁盛呢。”
芍药扶着武贵妃缓缓向前，略一沉默，又道：“再好的花也有枯荣之期，不过是供人赏玩，娘娘又怎会真心在意呢？”
武贵妃闻言，将眼风自花间一瞟，无声轻轻一笑。
两人步入内殿，只见殿中已安坐了宫嫔数人，皇后贴身的女官仪庄在见她前来后，便含笑着上前请安道：“请贵妃娘娘稍坐，皇后娘娘稍后便至。”
武贵妃落座后，便有宫女上前奉茶，略略抬眼，瞥见右手边坐着的便是皇后庶出的妹妹贤妃，而对座竟然是那轻易不出宫门的淑妃上官浣玉。
太后出自于古朝的名门霍氏，与元帝夫妻携手鼎力缔造了赢氏王朝，又一手辅佐了文、英二帝。元帝驾崩后，便掌控了朝廷所有的政务，长达十余年之久，曾是这古朝江山毋庸置疑的主宰者。
文帝逝后，太后日渐衰迈，便逐步地将权力放还给了英帝。英帝亦不负所望，励精图治，勤勉执政，终于开创了古朝如今繁盛的局势。
文帝身体虚弱，在位十年子嗣却依旧单薄，太后先指霍氏嫡出长女霍馨、庶女霍柔一并嫁予英王为妃，后又许武氏长女玉兰、上官氏次女浣玉同入英王府，为的也不过是欲保皇族的血脉枝繁叶茂，永继绵延。
英帝登基后，立后册妃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后妃嫔御皆是来自于当朝的世宦大族之中。后宫自顾百花齐放，可这些女人的一哭一笑，却难免会牵扯撩动着朝堂之间的微妙变化，各中滋味，亦是颇有玄奥。
如血的珊瑚手钏映衬着玉手肤白似雪，武贵妃探手拾起了刚呈上来的茶盏，浅浅啜饮，徐徐放下，茶杯与檀木桌碰撞出了声响，并不大的响动落在清寂的殿内却足以令人心头一惊，“到底是太后她老人家有威仪，连淑妃都给惊动了，真是难得啊。”
一句落地，所有人的动作都明显一滞，各种意味深长的眼光均齐聚到了那道安静的身影之上。罗襦浅淡，乌发松挽，置于后妃的盛装明艳之间，显得那样的清素，淡泊，甚至有些疏离的格格不入。
上官氏浣玉，是尚书省左丞相上官谨的胞妹，同样是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她的性情却显得有些凉薄与淡漠。
后宫之中人人皆知，这位淑妃娘娘自在王府时便不得英王宠爱，冷落别院多年，便是入宫之后晋为淑妃，亦不过使其另居一处。因其**梅花，故而英帝特意为她修建殿宇取名‘梅园’。
众人皆道英帝圣眷隆宠，心里却都知晓这一切不过都是帝王的怀柔安抚之策，为的也只不过是照拂上官氏族的颜面罢了。
“皇后娘娘驾到。”一道尖细的声音蓦然响起，打破了尴尬死寂的氛围，众人连忙参差起身行礼。
女官搀扶之下，身着明黄色金丝牡丹宫装，妆点着赤金宝钗花钿的女子款款而来，缓步转过后堂，端庄落座。
“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请坐。”
端冷的凤眸扫过众人，最终却在一人的脸上荡起了异样的涟漪。
粉黛薄施，岁月变迁，却依旧难以掩盖女子无瑕明净的容颜，那样入骨的潜静与冷漠，仿佛尘世的追逐与纷扰都不足以令她动容分毫。
从不争宠，从不出挑，甚至连笑意都是那样的敷衍。每次看到那样的笑都让她觉得十分厌恶，几分轻视，几分嘲讽，恐怕也只有她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淑妃也来了。”
淡淡的一声招呼，淑妃默默侧身一福，亦开口：“皇后娘娘安好。”
依旧是那副不冷不淡的模样，皇后唇畔浮现冷然笑意，眸光越过众人，挑向了渺远的天际，“今日本宫劳动各位妹妹前来，是因奉了太后的懿旨。近来大军频传捷报，皇上和太后都十分欣慰，故而特降恩旨于麟德殿犒赏有功之臣，着命本宫及各位妹妹务必同赴盛宴，共襄盛举。”
众嫔妃闻言无不欢喜，响起了一片歌颂称扬之声。
“听闻皇上已命了太子率众皇子要在玄武门犒军呢，真是天恩啊！”
“是啊，是啊，太子殿下真是深得皇上倚重呢！”
武贵妃眼梢微挑，知道她们是在有意地讨好皇后。皇后与英帝只育有一子，因是正室嫡出，故而自出生起便被立为储君，而贤妃所出的皇长子虽然年长，因为庶出，却亦只能封王。
“皇上命太子亲自相迎，固然是格外重视此次犒军，可臣妾好像还听说了一件事，却是有些新奇呢。”武贵妃轻轻一笑，随意说道。
犒军一事自然已是天下皆知，只是那一则流言传闻却才是真正能令人退避而不及的大事。
‘灵石落，神女现，而天下分崩！’在宫里，那就是一个噩梦，一个人人谈之色变的诅咒，从没有人敢主动提及。
方才热络的气氛蓦地一扫而空，皇后略一沉吟，缓缓说道：“是啊，可不是奇事一桩嘛。神女为国祈福十七载，功德无量，皇上已密令锦衣卫请回灵石，仪仗也很快就会回宫。各位妹妹知道便可，切莫再底下私自议论，以免招惹皇上不痛快。”
武贵妃含笑转眸，若有似无地瞟向了淑妃，漫然道：“‘神女’？哦，便是那个上官氏的女孩子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还有人在惦记着呢。”
淑妃面色沉冷，低垂的眼眸徐徐抬起，最终平静地对上了那双满是嘲讽的眼睛。
昏沉的天际越发阴暗，缠绵的雨幕蓦然被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不久，便传来了一阵阵轰隆的闷雷，震彻心扉。
“人之命数，自有天定。惦记或者不惦记，到最后不过都是一场黄粱大梦，该来的始终都逃不过。”
殿外隐隐拂过了一阵冷风，寒凉倏忽。淑妃徐徐起身，向皇后一福：“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了。”
没有理会任何目光的牵绊，淑妃眸光深垂，径自离去。
那双眼眸深如冰湖，似能浇熄一切狂热的火焰，仿佛过往纠缠，都似前世尘埃，丝毫也不值得人再心生半点的留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