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莲山下来后,天色已暮。
两人在山上给自己取了一个在当世算得上有些古怪的名字之后,感觉特别的新鲜和兴奋,在山上不停喊着自己和对方的名字,互相取笑打闹。二人虽然因为身世缘故,思想比起别的同龄孩子成熟得许多,但本性上仍是两个十多岁的孩子,这玩性一起,就颇有些“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味道了。待得二人回过神来,天色已晚。加之岭南天气多变,上午还是风和日丽,晴空万里,下午却风云突变,天低云暗,乌云密布,看上去似乎要下场大雨了。两人暗道一声“晦气”,也只好灰溜溜地随便挑了一些水就朝寺院赶去。
才将将走到寺院大门前,就见知客大师慧嗔深锁眉头,脸色阴沉地站在阶前,一双细眼闪烁着寒光紧盯着他们。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不由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这个老秃驴,居然在门口堵我们。唉,完蛋了……”。
兄弟二人无可奈何,不情不愿地走到慧嗔面前,慢慢放下水桶。莫纵天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慧嗔,陪着笑脸说:“慧嗔师伯,不好意思。我二人是第一次去山中挑水,山高林密,路小难寻,一不小心迷路了。找了许久才找到路下来,所以耽搁了时间,回来得晚了,还望大师见谅。”
慧嗔乜了一眼他们,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是吗?那可真是难为你们了……”
莫纵天见到慧嗔这阴阳怪气地样子,心中“咯噔”了一下,知道有些不妙,硬着头皮说道:“确实如此,慧嗔师伯。山路弯曲,林阴幽暗,我二人又都对路途不熟,所以……”
慧嗔冷冷一笑,眼中扫过二人的水桶,见桶中只在桶底有薄薄的一层水皮,心中怒气更甚,面色阴沉地似能滴出水来,厉声说道:“金刚经有云‘心不动万物皆不动’。若是有心,纵使山再高,路再弯,林再密,也只是外相,难以撼动本心。分明是你二人习性如此,好吃懒做,畏难怕苦,不愿出力,一日时间,竟担回如此些许之水,够得谁用?”
莫纵天和向横天听他如此冷言相斥,一点颜面也不肯相留,心中大为不忿。莫纵天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一腔怒火,就待出言相辩。
慧嗔却是“哼”一声,大袖一挥,冷冷说道:“不必再说!此事我自会与慧智师弟言语,该如何处置,自有寺规来定。今日是农历九月十九日,为观世音菩萨看破红尘,皈依我佛之日。阖寺僧众今晚均须到大雄宝殿参加佛会,聆听方丈慧方师兄讲解《妙法莲华经》,以正菩萨大慈大悲,渡化世人之功德。所以全寺今日都已提前吃了晚饭。你们回来的晚了,所以就自己到厨房找点吃的,顺便把厨房里的碗洗了吧。”
他斜睨了一眼两人,讥讽道:“到厨房的路应该知道吧?不会再‘迷路’了吧?需要我为你二人带路吗?……哼,佛会结束之前,我希望看到厨房里的碗已经洗干净了。”说完,也不等二人回答,僧袍一甩,怒气冲冲地径直去了。
向横天和莫纵天面面相觑,心中一阵气愤一阵迷惑。气愤的是慧嗔如此冷言冷语,显是极为不待见他们。迷惑的是慧嗔虽然言语极为不满,但在实际的处罚上却是重拿轻放,轻松地放过他们,难道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
想了一想,却是难以想明白,那就不想了。两人各自挑起了那有似无的一点水,慢悠悠地来到了后院的厨房。
……
一踏进厨房,映入眼帘就是厨房正中央放着的五个巨大的木盘,盘中胡乱堆得是层层叠叠的碗碟,一眼望去,怕是不下四五百个,犹如几只碗碟怪兽,冷冷瞪着莫纵天和向横天。
两人顿时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莫纵天不禁咬牙切齿地说道:“草他祖宗八代,该死的慧嗔那个老秃驴,就是存心想阴我们。我就奇怪了,他今天居然改性了,骂我们几句就完事了,原来有个大坑在这等着我们啊!这么多碗碟,我看是把全寺所有人的碗碟都拿来给我们洗了,他还真是替我们考虑周到啊……”
向横****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恨恨地说道:“MD,我看这慧嗔还真是跟我们杆上了。这么多碗,凭我们两人,就是到明天早上都不一定洗得完,居然叫我们在佛会之前洗完?……呃,得想个法子治治他。不过,中午吃得那只烤兔子也折腾得差不多了,先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吃的。其他的都先放一边去,吃饱了再说。”
莫纵天想了想,点了点头。于是,兄弟二人把担子随便一丢,就在厨房中找开了,想看看能有什么填饱肚子的东西。
二人犹如两只勤劳的小老鼠,上窜下跳,左闻右嗅,就差翻箱倒柜了,终于在厨房橱柜顶上的一个碗里找到了两个冷冰冰的馒头。看着碗中两个又冷又硬又小的干瘪馒头,莫纵天和向横天面面相觑,禁不住泪如雨下。如此坚壁清野,居然还有漏网之馒头,真是太不容易了。
两人细细地盯着碗里的冷馒头半天,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各自拿起一个,用力地咬了一口。只听得“咔”的一声,好似牙碰石头,二人不由同时捂着嘴跳了起来。互相看了看,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火,把手中的馒头朝着大雄宝殿的方向一起扔了出去,口中诅咒道:“我XX你慧嗔祖宗十八代,你以后生儿子没有**。”骂完,这才想起慧嗔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臭和尚,这辈子是没有希望有儿子的。唉,不禁悲哀地叹了一口气,白骂了……
此时,窗外狂风大作,树叶沙沙作响,伴随着“噼里啪啦”雨击地面之声,酝酿了一下午的大雨终于哗啦啦下了起来。
莫纵天默默地走到窗前,看着窗外下得唏里哗啦的大雨,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向横天走到他的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问道:“你有主意了?”
“哼,这些秃驴还真把我们兄弟俩当作软柿子了,想怎么捏捏就怎么捏吗?”
“那你想怎么做?呃……想法子溜出去?”
“溜走……不,小向,我们虽然是一对烂仔,但在莆田也算得上有几分字号了,怎么能言而无信呢……嘿嘿,传到道上那岂不是坏了我们兄弟的名声吗?竟然答应了那个人妖慧智在这里呆上一年,那就呆满一年,一天我们也不少他。”莫纵天傲然说道。
向横天走到莫纵天身旁,看了他一眼,摸了摸鼻子,说道:“这倒也是。出来混,信用和义气还是要讲的。那你就别在这里吱吱歪歪了,有什么想法就讲出来吧。”
莫纵天揉了揉鼻子,贼兮兮一笑,坏坏说道:“兄弟,我们是做什么的?那个慧嗔想整我们,我们就反过来搞他一把大的,趁机整他一下,叫他不死也脱层皮。”
“你的意思是……”
莫纵天乜了他一眼,变戏法似地从口袋中掏出一串钥匙,在向横天面前晃了晃,炫耀道:“你看这是什么?”
向横天眼前一亮,伸手一把抢了过来,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下,高兴地说道:“钥匙……这是哪里的钥匙?呃,你怎么搞来的?”
莫纵天在窗前踱了几步,拍了拍向横天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向,不是当哥的爱说你。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们做贼的最需要具备的品质是什么?啊……就是动手之前要先想好退路啊!“未虑胜,先虑败”,这么优秀的品质你怎么能丢呢?我可告诉你,这里不单有寺院大门的钥匙,而且寺里绝大部分的殿堂钥匙也基本上配齐了。这可是我费了老大的劲才从那个长香灯慧义摸过来的,又想尽办法骗过慧嗔那个老秃驴,慢慢地一点点才搞齐的。唉……这中间的辛酸血泪说了你也不懂,哥为的就是我们兄弟能有个退路啊……”
向横天冷不防一胳膊肘顶在莫纵天的腰上,看他弯成了一个大虾,才没好气地说道:“给你几分颜料你还开起染坊来了。说起作活,你哪次能赢过我?嗯……更不用说那个慧义为人老实木讷,就是一个刚出道的菜鸟恐怕也能把他身上的零碎摸得一干二净,就这你也吹?怪不得上次到镇上买菜,中间你开溜了好一会儿,原来是配钥匙去了。还‘未虑胜先虑败’……我们是因为什么要呆在这个快把人憋死的寺庙里当和尚,你忘了吗?”
莫纵天讪然道:“这个,这个……呃,兄弟,‘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嘛……”
“那就别磨叽了,快说,接下来怎么做?”
“呵呵,俗话说‘从哪里跌倒了,就从哪里爬起来’嘛。小向,你说是不是?”莫纵天朝着向横天挤眉弄眼地说道。
“你的意思是……”
莫纵天斜睇了他一眼,贱笑道:“兄弟,你吃了这么多天的素菜,不腻吗?难道不想换换口味,打打牙祭?我可是吃得快吐了。”
向横天眼睛一亮,略有些吃惊,讶然道:“再去搞一票?……呃,不错的主意,哪个地方?”
莫纵天打了个响指,从向横天手中接过那串钥匙,从中找出一根特别粗大的,轻轻地弹了一下,笑道:“当然是大雄宝殿了。今天那里可热闹得紧,肯定少不了一些好吃好喝的。我们兄弟不去凑凑热闹,怎么对得起这些‘热情’的大和尚呢?哈哈……”
向横天摸了摸下巴,思索着道:“好。只是……”他看了一眼厨房中央地面上那堆叠如山的碗碟,有些担忧道:“那这些碗怎么办?等下那个慧嗔老秃驴还要来检查呢!”
莫纵天呵呵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小向,你是不是当小和尚当傻了?‘装’忘了吗?……呵呵,等下佛会结束的时候,动静肯定不小,我们到时就装模作样洗几个。那慧嗔来看时,看到我们的惨状,嘴上肯定会对我们进行冷嘲热讽,心里却恐怕爽死了。哼,到时他一定会让我们连夜赶工的。我们就假装卖力的干,摆出一副不洗完誓不罢休的样子。那慧嗔难道会陪我们一起熬夜?嘿嘿嘿……等到所有的人都睡了……”
向横天眼睛放光,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
笑声未落,莫纵天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包黄色粉状的东西,放在手中丢了丢。向横天一看,惊道:“咦,这不是……”
“对,这就是原本我们给黄老大准备的巴豆。既然我们要大闹一场,那就不能便宜了慧嗔那个老秃驴。哼,等下我们把这巴豆放进厨房的水缸中,那可是慧嗔最喜欢用来泡茶的山泉水了……嘿,如果他晚上要喝茶,那晚上就有好戏看了。哈哈……最好拉死他!”莫纵天邪恶地说道。
向横天擦了擦头上的细汗,喃喃说道:“你行,小莫,我……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莫纵天听了,不禁得意地哈哈地大笑起来。
……
子时,从傍晚开始下的大雨已渐显颓势。暗夜无光,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大雄宝殿外的两头石狮子在这黑夜中显得狰狞可怕,冷冷地俯视着这静寂的大地。突然,在石狮子后面出现了两个小小的黑影,蹑手蹑脚地靠近殿门。殿中昏暗的长明灯被冷风推得左右挪移,摇摇晃晃的光芒时而扫过两张稍有些紧张的稚嫩脸庞,正是按计划行动的莫纵天和向横天。
二人小心翼翼地走到殿门前,正要拿出钥匙打开殿门,忽然听到殿中传出一阵窃窃私语,不由大惊,以为被人发现了形踪,急忙伏下身子,敛息收声,一动也不敢动。好一会儿过去了,周围仍是寂静无声,丝毫声息也无。阴影中的两人对视了一下,感到诧异无比。向横天用口型轻轻问道:“怎么办?里面好像有人……”莫纵天咬了咬牙,也同样用口型回答道:“贼不走空,怕什么,去看看!”
二人悄悄地靠近了大殿的窗户,小心地探出头去瞄了一眼。这一瞧不打紧,两人顿时呆住了:在长明灯的照耀下,只见在殿内释迦牟尼佛像前,有两个人正站着那里谈论着什么。一个平头正脸,面容憨厚,却是他们傍晚才提到的老实木讷的慧义,另一个是个老者,面容清癯,安详沉静,居然是……居然是他们的旧识——莆田市城厢区马巷街上著名的锁匠,陈锁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