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这药真苦！”
刘乾桂大吼一声，一旁正在喝药的村民差点喷了出来，尽管如此，刘乾桂还是咕噜咕噜把药喝得一干二净。
“我说大师，这药管用么？”虽然接受了人家的好意，但是气势上绝对不能输，这是刘乾桂的处事准则。都说良药苦口，但是苦口的却不一定是良药，刘乾桂钻了这个空子大放厥词，午恩达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岳凡回去之后第二天，嘎隆寺终于开放了，排队喝药的村民甚至比昨天在寺门口等待的人还要多，连最开始遇到的那个生病的小孩子都来了。
“一五二五三五……”看着这盛况，刘乾桂不禁要算盘一把，“按市价十六钱一碗，一六得六二六十二……好家伙，这也有两三千哪！”喝完药的村民一个劲儿给午恩达喇道谢，又是跪拜又是献哈达的，午恩达喇又要查看病情又要应付这些感谢，完全没有闲暇理会山鹰一行。“咱们干脆就在这里等，大师忙完了再去找他如何？喂！小伙子？”
刘乾桂一巴掌拍在岳凡背上，发出了胸中空无一物的闷响。
“小伙子你怎么了？木瓜了？”
“嗯……哦。啊？”岳凡木讷地不知道在回答什么。
要说他这样子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了。昨天看见那一幕之后，脑袋就嗡嗡的，跌跌撞撞回到大伙儿身边，好不容易把目光聚焦在夏洛克身上，没想到夏洛克居然说：“队长你回来了！这么久不回来，还担心你出事了呢。我跟刘哥还说去找你……”他说这话的表情叫一个天衣无缝，岳凡差点都说服自己刚才看错了，于是只好看着卓玛。卓玛也是一脸关切的样子，然后突然闪过一丝羞涩，目光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红润的脸庞充斥了岳凡的视神经。然后，就一直是现在这种状态了。
“小子你失了魂儿啊！”
刘乾桂又狠狠拍了他一下，愤愤地走到一旁和夏洛克嚼烟叶了。岳凡踉踉跄跄往前跌了几步，一不留神撞到阿奴依身上。其实岳凡已然没有神了，是阿奴依太关注忘了躲闪。阿奴依早就察觉到了岳凡的异样，昨天就问他怎么回事。岳凡看他却像看陌生人一样，抓住他肩膀的手又慢慢松开来。“凡少爷？”“凡儿！”无论阿奴依怎么叫唤，都唤不回岳凡那被剥离的自我。
夏洛克跟卓玛却丝毫没有表现出不正常的关系，就连互相暧昧的眼神都没有。要不是亲眼见到俩人同时，呃，这个对于现在的岳凡来说是禁忌词语，总之阿奴依跟刘乾桂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了。岳凡虽然觉得这个时候的阿奴依应该是个不错的倾听对象，但是，他要怎样才能说出口。虽然他对卓玛的感情，好吧，岳凡说只是感觉，把这种懵懂的感觉拿出来说，是想让人笑话么？抑或是，本来不属于自己的，却生拉硬拽要死要活，任谁也不能包容接受吧。
岳凡觉得自己很可怜，然后脑内幻想剧场开始上映血腥的画面：“喂，洛克，借一步说话。”“什么事队长……啊！”夏洛克的下身要害被狠踹了一脚，疼得刚弯下腰，下颚又挨了一记上勾拳，几颗牙齿立刻飞出，血溅了一地。“队长，你……”夏洛克一只手捂着下体，一只手托着脸，刚要说话，凌空一记旋转踢招呼过来，捂着脸的手断了两根指头……这样的幻想永远都是幻想吧，卓玛跟自己又没有约定三生什么的，她想跟谁发生关系就跟谁，说是夏洛克强暴的，岳凡可能还会有理由教训他，可是，卓玛那个羞涩的表情……想到这里岳凡不自觉地挥了一拳，哐啷一声，一个瓷碗碎在地上。旁边端起碗刚要喝的小孩，看见眼前一闪，手中的碗就不见了，立刻哇哇哭起来。众人顿时惊愕，夏洛克立刻奔过来问队长出什么事了。岳凡也被自己吓到了，冷静了好一会儿，才蹲下去安慰小孩。他没有转身看夏洛克的表情，他不想看，即使看了也看不见吧。小孩还在哭，午恩达喇拿寺里的碗重新给小孩盛满了端过去，在岳凡旁边轻轻说：“跟我来。”
照例是那个别间。午恩达喇点燃一炷香，似乎混有琥珀和白玫瑰的味道。这种香叫做追忆香，唐代的时候就远销日本，一般只在接待贵宾的时候才用。传说是鉴真东渡的时候随船带了数札，没料到在日本竟然疯狂地受欢迎。明治维新时，在京都的浪人街四处都可以闻到这个味道，那些被新时代抛弃的武士们常常是“身旁一炷香，呆坐一整天”。细小的琥珀粉末，在白玫瑰花瓣碾碎的汁液中浸泡数日，掺进香柱，琥珀受热升华，连同白玫瑰的芳香灌入鼻息，让人淡然宁神，思绪飘远。李商隐的名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也有一说是他在闻香品茶之时细数从前，发现过往的感情就像身边萦绕的水雾和香气一样零落飘散，惘惘而不复得。
岳凡在午恩达喇灼热的目光逼迫下就快喘不过气来。他把门微微掀开一条缝，看着春天渐渐回归的迹象。若不是捣了这糨糊，说不定现在应该在峨眉山踏青呢。岳凡越看越不是滋味，索性关了门，从怀里摸出一个金黄色的布包，扔在桌子上，示意午恩达喇打开。午恩达喇没有急着动手，只是微微一笑，说这就是你来找我的真正目的么。
“什么都被你看穿了，没意思。”
“我又不是圣人，哪里看得穿。”午恩达喇缓缓走过来，轻轻地又把门推开。
日光微冷，似乎还留着月光的残影。嘎隆拉山口时不时的轰鸣令过往的人们心惊胆战，但身处嘎隆寺，却有一份遗世独立截然身外的娴雅。寺门口除了喝药的人，还有几个挑着红薯和麦子的背夫。孩子们一看见红薯，立刻吵闹着拥了上去，唧唧喳喳像小鸟般叫开了。叫声传到这个别间，让午恩达喇心里隐隐作痛。
“邦！”岳凡猛地捶了一下桌子，一段香灰脱落，明亮的火芯害怕寒冷，赶忙又结了一层灰把自己盖上。
“修行切忌急躁。”这话听来十分耳熟，岳凡总算也恢复了一点正常。
午恩达喇关了门，不紧不慢打开布包，抚摸着经书表面。
“事先就有人将你的到来知会于我了。”
岳凡立刻紧张起来，因为转行嘎隆是在觉弄才决定的，这么说来果然有人在跟踪了。
“是谁告诉你的？”午恩达喇没有回答，他翻开经书，用梵文小声念诵起来。
“是谁告诉你的啊？”岳凡沉不住气了，又问了一遍。
午恩达喇合上经书，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声：“故人之事我又何必再提。”
故人？岳凡突然觉得把经书就这么拿出来太草率了太鲁莽了。如果蛇男跟午恩达喇串通好了，用这种方法夺取经书，那自己现在的做法岂不是羊入虎口？但是午恩达喇说的故人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蛇男死了？不行，在明白真相之前不能这么简单地处理了。离贡堆越近，就越是应该小心行事，稍有差池都可能让敌人抢得先机。想到这里岳凡一个箭步蹬到午恩达喇面前，迅雷般出手，不料午恩达喇手一抬，把经书直接扔到了班丹奥图神像后面。
“你什么意思？”
岳凡正欲发火，却见午恩达喇爽朗地笑开了：“哈哈哈哈！你跟他说的不太一样呢。看来是修行的成果。”
“他是谁！”岳凡有些气愤，他讨厌别人这么故弄玄虚，尤其是在自己心烦的时候。
午恩达喇敛起笑容，双手合十，充满悲愿地说：“想必你对仁波切这个名字还有印象吧。”
“仁波切？大师说的是当卡寺的都穆曲杰仁波切么？”
难怪听到那句话会这么耳熟，初到当卡的时候，仁波切也对刘哥说过同样的话。这么说来那位故人难道是……午恩达喇果然看穿了他的心思，悲伤而不乏镇定地点点头：“仁波切大师在当阿斯黄昏被害了。”
说不上悲痛，但这个消息对岳凡无疑是个晴天霹雳。当阿斯那天岳凡才从仁波切手里接过《大圆满法》，而那个时候已近黄昏，这么说来就是岳凡前脚踏出当卡寺，后脚仁波切就惨遭毒手。
“凶手呢？”
午恩达喇摇摇头。
“先不说这个，你把经书扔了干吗！”岳凡走到神像前，才发现神像顶端距天花板就那么点缝隙，亏他能一毫不差地扔进去。可这几近丈高的神像怎么也搬不动，他正着急得像烧焦的蚂蚁，回头瞧见午恩达喇，竟然是一脸漠然。
快到正午，寺门口喝药的人们居然走得一个都不剩，嘎隆寺的小孩子们跑出来蹦蹦跳跳地玩。刘乾桂跟夏洛克换着烟抽，阿奴依则在一旁闭目养神。一个小男孩跑过来硬要拉着卓玛一起玩，卓玛就跟着疯跑开来。阿奴依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卓玛活蹦的背影。其实昨天晚上阿奴依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卓玛表示想去方便一下，然后夏洛克就说以防万一他跟着一起去吧，刘乾桂想也没想就同意了。结果这一方便也太久了，回来的时候，两人居然都是满面通红。阿奴依还说不会出什么事了吧，然后岳凡就失魂落魄地出现了。
“年轻人啊……”阿奴依不自觉地叹出声来。
“老头子嘀咕什么？”刘乾桂耳朵比什么都灵，见他无缘无故叹气，立刻招呼过来。虽然说不怎么喜欢，但一路上毕竟艰难坎坷，也算半个生死之交了，怎么的都得关心一下。刘乾桂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嘎隆就特别在意情感这种东西，完全不符合他商人的本质。
“凡儿他……凡少爷是去询问经书的事情了么？”
“啊，那小子是这么提过。等等吧，一会儿可能就出来了。真是的，去了也不吱一声。”刘乾桂一口吐掉了烟叶，接着道，“那小子犯啥毛病啊？”阿奴依摇摇头。不一会儿，卓玛带着那群孩子过来了，其中一个孩子说午恩达喇爷爷叫大家一起过去。
“走！”刘乾桂猛拍夏洛克的背，本来就不习惯烟叶的他差点没呛死。
岳凡跟班丹奥图神像较了半天劲，神像纹丝不动，自己倒累个大汗淋漓。
“我说，大师想办法把经书弄出来啊。”
刚才开始午恩达喇就一直在说着什么，可惜岳凡忙着折腾没听进去半个字，但这次不知为何听得异常清楚。
午恩达喇说：“与其强求看不懂的天书，还不如我给你指条明路。”
岳凡睁大了眼睛，下巴快掉到地上，放在神像上的手也僵硬了，他半信半疑地问：“大师莫非已然参破经书了？”
午恩达喇正色道：“从这里往北行二十里到扎木，再沿帕隆曲到金珠乡，然后……”他特意顿了一下，不是卖关子，也不是口吃，而是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岳凡一番，似乎在作决定到底要不要说出来。岳凡一直僵在那里，他觉得好多东西出现得太突兀了，得到经书也是，解读经书也是，总之关于经书的一切就是很突兀，真实得有点做作了。
“然后，走上回成都的驿道。”
岳凡本来是想问午恩达喇是不是在开玩笑，却发现他那严肃的脸上除了写着“完全没有说谎”之外，竟然透着一丝可怜！不对，这句话本身有问题！午恩达喇说的“回成都”，他如何得知自己是从成都来的？岳凡那才叫一个后悔啊，冲动是魔鬼，偏偏自己要往魔鬼身上撞，不问青红皂白就随随便便把经书拿给别人。其实自己平时不是这样的，要不是昨天看到那一幕，自己也不会这么没有脑子。尽管如此岳凡还是保持了外表仅有的镇定。
“午恩达喇大师，请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如何得知我的来历，为何要把经书扔到神像后面，我希望你一条不落地解释清楚。”
“哈哈，傻小子！就是觉得你辛苦到这份上不容易，放你一条生路慰劳慰劳。这都不懂，亏你还是郭掌柜看中的人呢，什么有勇有谋，我看你就是一头蛮牛！哈哈哈！”
声音是从神像后面发出来的！午恩达喇凝视着岳凡，那份可怜的神色更浓重了。神像微微前倾，岳凡见势不对，急忙往旁边跳，神像就在他跟前轰然倒下，微黄的灰尘顿时弥漫了整个别间。岳凡捂了鼻子，眼睛却没闲着，午恩达喇倒是司空见惯一声不吭地坐在原位。尘埃落定，原来坐落着神像的位置出现了一个红衣喇嘛，右手拿着一本经书放肆地拍着大腿。他的眼睛被高高隆起的颧骨挤成一条缝，不，应该说是被脸上的横肉挤的，同时嘴里发出阴邪的笑声，两瓣发黄的牙齿咧得咯吱咯吱，可能就连刚刚跑开的老鼠，都是被他吓的。
“真是久违了！岳凡小哥，还记得小僧么？”说着喇嘛单手立在胸前，缓缓向他施了个礼。
“你是……你是那个时候的……仁增布摩大师！”岳凡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成都商号看到的那位战战兢兢恭恭敬敬的喇嘛，竟然就是眼前这个青面獠牙般的恶魔。如果不是他亲口说出刚才那些话，岳凡一眼还真认不出来。不过，经书现在在他手里，难道是说就算物归原主了么？但是他刚才那一席话又作何解释？不对，早就觉得关于经书的一切都过于突兀，莫非这个仁增布摩是假的？岳凡差点就想上去捏他的脸，但是立刻打住了这个荒唐的念头，因为他彻底糊涂了。
“哈哈哈，该说你是能干呢还是什么呢？哈哈哈。”仁增布摩笑起来让岳凡特别恶心，不由得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原来那神像竟然是中空的，里面藏一个人完全足够，而且神像前沿跟地面居然是反向铰合，怪不得岳凡推了半天都没反应。这么说来仁增布摩早就藏在里面了，然后等着午恩达喇把经书扔过去！《大圆满法》不是多扎杰寺被盗的经书么，那本来就应该还给他才对啊，怎么觉得他反倒像抢夺经书的了？岳凡心里打了无数个疙瘩，怎么理也理不清楚。
“哈哈哈哈！终于让我得到《大圆满法》！而且还顺便了结了仁波切，哈哈哈！那个老不死的，我是怎么威逼利诱都不起作用，没想到你小子还能拿出来！单凭这一点我要向你致敬啊，哈哈哈哈！”仁增布摩笑得更猖狂了，他完全忘了空气中还有不少灰尘，吸了一口猛咳起来。
岳凡蒙了：“大师不是当时找帮手，说这本经书是你们寺里丢了的……怎么会？啊！”岳凡突然回忆起当卡寺内的情景，淡黄色如纸片般锋利的回忆碎片在前胸后背穿来穿去。
……当卡寺“常年”有八位僧人闭关修炼，四位专修那诺六法，又称大手印法，四位专修萨苏十法，又称大圆满法…………我是想看看，施主是否有“成就”大圆满法的资格…………现将经书“赠送”于你，希望你弘扬佛法，摒弃世俗杂念……难道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骗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