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青山素来讨厌刘乾桂爱财,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从背崩的蛇胆开始,俩人就经常为“钱财”这话题争论不休,只是不好在大家面前摆明罢了。这次俩人在吉祥金刚身上找到价值不菲的古物,刘青山竟然主动提出他来保管。刘乾桂当时就觉得有蹊跷,但是想到他是管后勤的,愿意保管就保管吧。结果他就放在那大包里,一晚上又没人动过,早上竟不翼而飞了,最后在炉灶里找到时已经烧成焦炭了。
岳凡心里暗暗忖道:这确实不像是一般的小蟊贼所为。要是单纯的偷东西,怎么会放在灶里烧掉呢?这里心眼儿不咋样的毛子这么多,随便开个价忽悠两下就出手了,应该没有这么笨的贼吧。刘乾桂说的是有道理,可是从岳凡来看,青山哥绝对不是这么小气这么记恨的人,他的憨厚他的正直是大家公认了的。如果真的是他做的,虽然从动机上说得过去,但是缺少决定性的一点,就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和夏洛克约定了晚上看守的事情。他决定再去问问刘青山的情况,于是吩咐阿奴依好生照顾,叫卓玛也别走开,自己出门找刘青山了。
门外人来人往,岳凡扫了一圈,只见夏洛克独自俯瞰风景。
“洛克,青山哥呢?”叫了一声没有反应,“洛克?”走近了才发现夏洛克手上捏着那两块焦炭。
“队长,这两件东西,没用了吧?”
岳凡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先不说这个,青山哥人呢?”
夏洛克却没有理会他,把焦炭端在眼前,嘴角扬起一层浅浅的不知所谓的微笑,却演化为一个抛投的姿势,两块焦炭淹没在峡谷的茫茫水雾中。
“洛克你这是……”
岳凡还没完全表达他的诧异,夏洛克却转过头来面对着他:“没用的东西扔掉就好,我这样做没错吧?”岳凡还没回过神来,夏洛克已然大笑着走回客栈了。
什么跟什么!岳凡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在门外转了几圈想起刘乾桂的伤。阿奴依见岳凡一个人回来,就问刘青山怎样了。他一拍脑门,找刘青山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正又要出去找时,刘青山却自己大步踱回来了。
“板子!你还有脸回来!前面这么大个峡谷,你怎么不跳下去?啊啊啊痛!”
刘青山的表情已然缓和了许多,他走到刘乾桂的铺前,蹲下说:“老刘哥,我来给你赔不是了。”
刘乾桂笑起来:“哼哼,怎样,终于藏不住了吧!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我是说我弄伤了你。”
“哈?啥?这个有什么用!我要鼓槌和龙印!鼓槌!龙印!”刘乾桂一激动起来又痛得四肢无力,刘青山就在他嗷嗷叫的时候走开了。
刘乾桂的腰伤看来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山鹰探险队只好在扎曲逗留几日。客栈依旧是满铺,娘娘腔老板得意的数钱样子让人见了直想打。刘乾桂说那两件东西是老板的灶烧坏的,硬是吃了一大盆面条不付钱。
“哎呀,我说这位老哥。我经营的铺子从来没有发生过丢东西的事情,这次我看就当成恶作剧……”
“你说他恶作剧?那你让他赔钱给我!”刘乾桂说这话的时候又恨了刘青山一眼,刘青山装着没看见,倒头睡觉去了。他觉得他的手臂有点隐隐作痛,捏了一下,可能是风湿发了,也没放在心上。
“板子。”
“什么事?如果还是那事就不用说了。我没做就是没做。”
“你就嘴硬吧。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哼。”
“明儿开始我跟你没完。”
“随便你。”
这段发生在深夜的对话,山鹰的所有队员都听到了,冰冷而刻骨铭心。
岳凡觉得背上有一只小虫,奇痒无比,却忍到满身大汗没敢动手去挠。阿奴依的头背着说话的两人,哀怨的眼睛却凝视着他俩的反光。夏洛克在门外看风景一直没回来,卓玛也不在铺上,想必也躲着不敢在这个时候出现吧。最无法忘怀的必然是刘乾桂了,因为跟他说话的这个人,第二天早上怎么叫也叫不醒。
刘青山死在睡袋里,胸口插了一把菜刀。
客栈的所有人都吓跑了。刘乾桂的反应要慢半拍,因为他发现山鹰的其他队员都用怀疑的眼神盯着自己。
“干什么看着我?难道你们认为是我?奶奶的老子……”刘乾桂上前一步的时候,所有人都往后退了一步。
“小伙子!不是我干的!”
“小毛子,你别乱想,板子绝对不是我杀的!”
“卓玛卓玛!你告诉他们啊我是清白的我是无辜的!卓玛你说话啊!”
“老头子,老头子你帮帮我!”
阿奴依没有说话,他的双眼穿透了刘乾桂的身体找寻真相。
“……好,你们都这么认为么。老子……老子……”刘乾桂着急起来,在众人的灼热目光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屋子里面仿佛还有什么东西在抖动着,他寻视了一番,发现了躲在一筐食材后面的娘娘腔老板。
“杀,杀人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杀人犯!”娘娘腔老板掀开筐子,鸡蛋和土豆掉在地上摔得稀巴烂。
“你不要过来!杀人犯!不要过来啊啊!”刘乾桂刚要迈步,娘娘腔老板就吓得失了魂,把手边能扔的东西全部扔了出去,最后从后门逃走了。
“喂!你别走!把话说清楚!”娘娘腔的出现和消失让刘乾桂更加地绝望和无助,不能被对方信任的商人永远做不成生意,他脸上写着的难过,不是为刘青山的死,更多的可能是自己的失败吧。
可是死是要追究责任的,不仅山鹰的队员,就连被吓跑的旅人都回来挤在门口,刘乾桂被围在里面,天旋地转:“奶奶的,这下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他完全可以从后门逃掉,不外乎承认自己就是凶手,可是他并没有动,也不说话。他静静的,人们也静静的。
门口有两个人用藏语说起话来,好像就是山鹰队员刚到扎曲那天跟刘青山聊天的两个人。阿奴依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脑中一根弦被拨开了。
“怎么会这样……如果那两个人说的是真的,那这……怎么可能!”思绪开始朝反方向流动,与眼前的事实冲突对撞成一团烂泥。阿奴依仔细打量了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在隐藏自己。
刘青山把刘乾桂的古董烧了,刘乾桂报复把刘青山杀了。这么解释固然是最顺畅的,但是简单得像小孩子过家家。刘乾桂是老江湖了,刘青山看样子资历也不浅,要说两人耍孩子气,是无论如何没有说服力的。岳凡正在焦头烂额,没有注意到阿奴依的目光。他始终没有怀疑其他人,因为他这一路要理的乱麻已经够多了,他不愿再往复杂了想。这次的事件跟前几天一样,虽然理论上说得过去,但是缺少决定性的证据。刘乾桂真的杀人了,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刘青山也不是省油的灯,说死就死了……所有的一切谜团被夏洛克的举动钉死在十字架上。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白布,盖住刘青山的脸,低头在胸前画十字之后,背上刘青山的大包就开走。
“等等洛克,你想干什么?”岳凡叫住夏洛克,事情还没解决,怎么可以就这么离开?
“太阳已经出来了,水雾散去的时候正是通过的时机。”夏洛克一顿,看了看其他人,“错过了就要等明天了。”
夏洛克的冷静,或者说冷酷,让岳凡气不打一处来:“你意思说要我们放着青山哥不管就这样走掉?”
夏洛克朝天上望了一眼,说:“主已经来接他了。”然后就朝门口走去。
岳凡伸出手臂拦住了他,那手臂的位置正好把两人的头错开,目光在斜后方擦出了巨大的火花:“这事没解决,谁也别想走!”岳凡觉得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但却说不出流泪的原因。
“解决?哈哈哈。你是衙门,还是马帮的头人?”夏洛克的话很欠抽,不过让人难以接受却非常有道理。历史上就从来没有衙门的捕头来雅鲁藏布大峡谷办过公事,这里因为自然灾害遇难或者其他原因死亡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就跟累死了一匹马宰了一头猪一样的正常。人到这里就是来玩命的,玩不起就收拾行头回家去。这些道理岳凡听一遍就懂了,但他目前的情绪只把夏洛克的话当作挑衅,手臂一抽就是一拳,夏洛克后退几步,嘴角流了血。
“洛克!从下山开始你就说些奇怪的话!要是你那么想跟我打架的话,明说好了,我奉陪。”
岳凡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对夏洛克这么严厉过,刚开口就心虚了。夏洛克轻轻擦了擦嘴角,把包扔在地上:“正合我意。”
卓玛一看两人又要开打,想劝又不敢劝,着急得又是咬嘴唇又是跺脚的。倒是阿奴依深吸了一口气,阻在两个年轻人中间。
“那天刘乾桂和刘青山就是你们这个样子,冲动最终导致了惨剧。我不希望看到谁身上再插刀子,尤其是你,凡儿。”
岳凡才看到阿奴依的表情已经变成了他最不能抗拒的威严,而这次的威严中又多了一份慈爱的关怀。
“夏洛克说得有道理,我们安葬了刘青山,尽快上路吧。”
“阿奴依!怎么连你也这样?人死了不是别的啊!”
“我知道。他是死了,可这不是你的责任。”
责任这两个字深深地敲响了岳凡的心脏,在胸腔发出令人窒息的共鸣。
我的责任,是什么?青山哥的死,我有责任么?我怎么觉得轻飘飘的,我的沉痛都是装出来的么?凶手是谁,是刘乾桂么?那杀了他就可以为青山哥报仇了,可我为什么要替青山哥报仇?不想了不想了,我不能这么想。我是队长,我要照顾好我的队员,我要团结。因为我们是一群,有共同目的,而聚在一起的,陌生人。
“总之,在这里纠缠下去更不是办法。你如果觉得有愧于他,就连他的份一起完成我们的旅途!”阿奴依虽然是帮夏洛克说话,但夏洛克却用怨恨的眼光看着他,仿佛在说“老头你很碍事”,阿奴依也用眼光回了一句“不像你尽惹事”,夏洛克轻轻哼了一声扛起大包走了。
这下算是解围了吧,刘乾桂朝人群吼着“看什么看,再看要收钱了”,心里却一点也不轻松。他暗暗诅咒,要找到真凶,找到那个不明不白让自己蒙冤的人,用人面蝗塞满他的鼻孔,把小青龙塞进他的嘴巴,再把雪狼王的毛塞进他的屁眼。虽然他自己坚信刘青山不是他杀的,但是别人都不相信,说不定是他梦游的时候杀的自己不知道而已。无论怎样就像阿奴依说的那样,旅行还要继续。
“奶奶的,我自己都糊涂了。”刘青山死的样子跟平时一模一样,沉着冷静没有表情,完全不像被人痛苦地捅到心脏,而像安乐死之后再把刀子插进去一样。“板子,你安心去吧。”
从此以后山鹰队员互相都没说过话。刘青山的大包让夏洛克接手了,立在墙边,摇摇晃晃,好像谁要从里面爬出来。夏洛克又拿出不知道哪儿来的烟斗,也不点火,装模作样地叼在嘴里。卓玛毕竟是小女孩,见不惯死人,一整天躲在哪里不敢出来。阿奴依却一直在沉思,真相仿佛在双眼中就要破土而出。岳凡跟夏洛克顶撞了过后,没想到又被阿奴依教训了,一个不爽,跑到峡谷边上吹风去了。
刘青山的尸体最后还是刘乾桂花钱找人处理的。帮忙的人来的时候,看见刘青山的身体已经开始发黑了,手臂甚是严重。他们也不敢碰,索性用麻布裹了抬到峡谷边上,就在岳凡眼前把刘青山扔了下去。岳凡注视了麻袋坠下的全过程,什么话也没有说。帮忙的两个藏人擦了擦汗,站在峡谷边上用藏语又聊起来。
“真沉。”
“可不是。”
“哎,还以为遇到个摇钱树呢。”
“傻!他让你联系买家你就联系啊。”
“啊!我还给巴望大哥写了信,就差托马帮送去了。”
“现在东西也没了,还死了人,晦气。”
“对啊。洋人真不可靠。”
“真不可靠。”
岳凡听着他俩嘀嘀咕咕没完,火了,大吼一声,峡谷的水汽都被撕裂了。无论怎样,山鹰还是山鹰,阿奴依来询问岳凡明天出发可以不,岳凡凝望着峡谷深处点了点头。阿奴依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不要太纠结,他用同样的姿势点了点头。
当天深夜,谁也没有回客栈。娘娘腔老板外逃了一天,终于从后门偷偷摸摸地进来了。
“哎呀呀,这厨房还成公用茅房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一会儿是堵我的灶,一会儿又拿我的菜刀,烦死啦!”
他四下看看有没有丢失的东西,听见后门轻轻动了一下。是风吧,哎,自己也是白天被吓的,现在还心有余悸。咦,刚刚那把菜刀不是在这里么,我明明看见的,怎么会……他伸出去的手刚碰到煤油灯,停住,慢慢缩回来。脖子上的冰凉让他全身颤抖,裤裆浸出一股暖流。他没敢回头,只用力地把眼珠移向旁边,风从后门吹进来,几根布条扑到他脸上,浓烈的尸臭混入鼻息。
“是你?杀人……”
娘娘腔老板的话刚到喉咙口就被冰凉的刀刃打断了,他在地上抽搐了几下,血不停地喷出来,瞳孔渐渐散开。后门又轻轻动了一下,好像一阵风。
娘娘腔老板是刘青山一案的目击者,刘乾桂为了灭口,把证人也杀了。
他的死让刘乾桂更没有任何辩驳的余地,但是却没有人以此为刘乾桂定罪。
大家都以为娘娘腔一天没回来,反正住宿费是结清了的,不用打招呼就可以走了。阿奴依摸黑起来烧开水的时候,悄悄把娘娘腔的尸体处理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让人知道真相不是更好么?不,真相远远不止如此,表面上看起来顺理成章的三个事件,里面一定有更深层更复杂的关系。
阿奴依之所以这样想,不是为了给刘乾桂洗脱罪名,而是他在意的一个人始终没有露面,或者说,没有让旁人察觉到他的存在。阴天,峡谷大拐弯的水雾久久不能散去,阿奴依看着身边的每个人,身影都是那么模糊,仿佛隔了好远好远。
岳凡更是低落,刘青山死后他突然觉得,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人,伙伴什么的,是人们高兴了闲着无聊捏造的东西。从小只认识父亲的他对家人的感觉就比较模糊,要说贴心的朋友,现在的他是没法认同了。他的眼神十分茫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丢失了旅行刚开始那份憧憬。毕竟大家各有各的心思,对每个人来说,大家只是碰巧顺路的陌生人而已。岳凡开始觉得自己这个队伍的存在感好虚无好缥缈,现在说是“自己的队伍”都会有点勉强了吧。没有人真正关心别人,如果这样,还不如解散算了。
他的哀怨通过微颤的步履传达给了阿奴依和卓玛,两人都同情地看着他的背影。刘乾桂走在最后面,朝峡谷里吐了好大一口唾沫。峡谷边上两个人又在用藏语聊天,你一句我一句好不惬意。
“真倒霉啊。”
“真倒霉。”
“店主怎么也不见了?”
“啊,早上不见的。”
“不是被我们扔下去了吧?”
“不是被我们扔下去的。”
“看见了罗刹的相貌被吃掉了。”
“嗯,真可怕。”
“真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