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深,花还在,却是春寒正浓时。因为是夜,很黑很黑的夜,伸出的五指用眼睛看去,根本没有踪迹,只有凭心的感觉才知道手指存在于何处。有风,呼呼拉拉的风,夹着细细的雨,吹着、淋着一个急速夜行的人。此人脚踩泥泞的小道,因为道路湿滑,身子时不时趔趄一下,但他还是飞快地走着。黑暗中,看不清他的模样,更无法知道他的长相。显然他对这条道路很熟悉,尽管夜黑如墨,道路泥泞湿滑,他还能健步如飞,并未摔倒。粗重的大脚踩在地上溅出的泥水弄的他满身都是,但他不管不顾。从他争促的呼吸中,可以感觉到他心情的急切。
终于,前面现出了一丝亮光。
那是从三间茅屋中发出的光亮。夜行人知道,那光亮是松油灯发出的。松膏是他亲手在山上采集的,装在一个瓦罐中,平常夜晚,宁愿摸黑,也舍不得用,只有碰到急事在非用不可的情况下,才从瓦罐中倒出一点来,用一个破碗盛着,放入一根用旧棉絮搓成的细绳,点起来,光亮刹那间溢满简陋的房间。尽管松油灯的光亮有些昏暗,而且松油燃烧时还冒出一股细小的黑烟,但在黑夜里,光亮带给他们的喜悦和温馨只有他和他的家人才能深有体会。
夜行人来到屋前,从茅屋那低矮的木格窗棂中透出一丝光线照出他的脸。他看起来三十多岁,有着一张黑糙的却比较方正的脸,凌乱的头发因为刚淋过雨,显得湿而纠结,浓眉之下,一双大眼倒也精神,只是似乎因为走了许久的路,看上去有点疲惫。他中等个子,身材有些瘦削,但显得结实,双唇上布满的黑密胡碴,似乎可以看出他作为男人的力量。
“凤美,凤美,我回来了!”男人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急切地喊道。
茅屋的小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探出头来。
“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小女孩嘴里高兴地叫着,然后飞快地跑到他面前,双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摸了摸女孩的头,脸上耸动着亲切的笑容。这时侯,从木门后又跑出两个女孩来,一个五岁多一个只有三岁多的样子。两个小女孩朝他奔来,他大步迎上去,一把抱起最小的女儿,呵呵地笑着,用那满是胡碴的嘴胡乱地亲了小女儿几下。
“芸香,你妈妈呢?你妈妈呢?”男人一连串地冲大女儿问。
“在生弟弟呢!”芸香埋下头,低声说道。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似乎已经知道害羞了。
男人放下手上的小女儿,就冲有灯光的那间房奔。芸香一把拉住他,认真的说道:“爸爸,女人生孩子,男人不许看”
“胡说。我自己的孩子,我怎么不可以看!”男人说完,又要朝那亮着灯光的房间迈进。
芸香急了,大声嚷道:“张奶奶说的,不准男人进去。男人进去看了要倒楣!”
男人听了这话,停住了脚步,揪了一会自己的头发,然后找了张矮凳坐了下来。他解下身上的包袱,拿出一张薄饼来,分成三份,给了三个女儿。然后他又摸摸索索从包袱中掏出一个短烟锅来,装上烟丝,点着火,叭嗒叭嗒的吸着。
三个女儿吃完了手上的薄饼,舔着指头,眼巴巴的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乞怜,但却没人出声。
沉默中,有声音爆发出来。是从那亮着灯光的房间传出来的。先是女人低沉的呻吟,然后声音渐渐变大。一个女人在说话:“快了,快了。用点力,再用点力!”
男人敲掉烟锅中的烟灰,站起身来,在狭小的房中踱来踱去,有几次走到了亮着灯光的门口,犹疑了一下,又折返回来,始终没敢迈进那间正在生小孩的房间去。
时间在难耐的等待中一分一秒的过去。亮着灯光的房间里的呻吟声和女人的说话声时而高,时而低,时而断,时而续。
“哇哇,哇哇”,突然有婴儿的啼哭声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说道:“出来了,出来了!”然后,那紧闭的房门被打开了。
男人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首先,他看到了自己的女人疲惫地躺在床上,双眼无神,脸上没有一丝喜悦和笑容。然后他看到了新生儿。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妪人正捧着新生儿在小小的木盆中洗洗浴。由于老妪人手掌的遮挡,他没有看清新生儿是男是女。但是新生儿哇哇的哭声清脆而宏亮,不像是丫头片子发出的声音,这让他的心头不由一喜。这一喜之下,他的心头一宽,神智似乎突然变得异常清醒。
于是他闻到了一种奇异的香味。
这种香味先是淡淡雅雅的在室内游移,闻之让人神清气爽,安静怡然。然后香气慢慢弥漫开来,香味似兰似桂,似麝似梅,一时感觉幽幽暗香,一时又似花香扑鼻,不绝如缕,丝丝沁甜。
这香味奇异之极,又不知从何处而来,虽然闻之让人神醉心迷,但这香味来得离奇,让男人心生疑虑,惶然不安。
“张婶,哪里来的香味,怎么香的这么奇怪?”男人竟然忘了先去安抚刚刚分娩的妻子,开口先问接生婆张婶香味的由来。
“了不得,了不得!”正在给新生儿沐浴的张婶满脸惊奇地说道:“我接了一辈子生,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事。你家的小丫头一出来,就满屋生香。奇了,奇了!不是凡人,不是凡人啊!”张婶唠唠叨叨地说着,又是惊奇,又是兴奋。
“又是一个丫头?”男人的心一沉,仿佛感觉到屋子中的香味一下子消散了。
“对不起,云林,又给你生了个女儿。”躺在床上的女人满怀不安,一边说着,一边低声哭泣起来。
男人呆了一呆,面无表情,本想安慰一下妻子,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张婶察言观色,见夫妻二人毫无喜悦之意,马上说道:“这孩子虽是个女子,但一生下来就带奇香,一定是仙女下凡,将来必定大富大贵。我给人家接生三十年了,头一回碰到一出生就身带异香的奇女子。恭喜,恭喜啊!”
云林虽然一连有了三个女儿,这次左盼右盼就盼生个儿子,结果又有了第四个女儿,心内虽然不畅,但听了张婶这话,也不由笑了笑。
床上的女人也跟着笑了笑。她说:“云林,给孩子起个名吧。”
云林说:“没想好,过几天吧。”
张婶说:“这孩子不简单,一生下来就有个名字,这样才最好,长大以后一定非同一般!”
云林拍拍脑袋,又沉吟了一会,然后说道:“她大姐叫芸香,她生下来真正的香,那就叫永香吧。”
“永香。”永香的母亲轻轻叫了一声,惨白的脸上展露出笑容来。
永香,她来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