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田午的姐姐,你愿意和田午说说话吗?他现在非常痛苦,我不想看他这样痛苦。我知道这样一定非常打扰你,可是作为一名女孩,我只觉得这样一份感情若就此放弃了真的太可惜了。”我说。
她在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好吧。”
于是我把手机交给了田午,然后端着酒慢慢地踱步到窗前,啜饮杯中的红酒,看窗外的夜色,偶尔转过头去看看他。他的脸色一再变幻。我没有听他们之间说的话,但是我看见他的脸色渐渐柔和,开始浮现出浅浅的笑容。
一个小时后他将手机交给我。我看了看他的脸色说:“好了?”他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没想到第二天,正是在午后的太阳暖洋洋地铺在窗台前的时候,我懒懒地端起了我的盖碗茶,准备给我才泡好的碧螺春续水,刚走到饮水机前就听到有人在我身后告诉我田午已经死了,我的茶碗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田午走了,我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比如那封信,田午一边淌着血一边写的最后的那封信。在打开之前,我犹豫了好久,我怕看见那些用血凝成的字眼——虽然在显示屏上他们都是黑色,可是每一个字都会让我想起淌满了屋子的鲜血,从田午心口里流出来的殷红的血。但是我相信田午如果在的话,会让我看这封信的,因为只有我能将这封信传给安静。
那是一封真正的绝笔,田午显然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有些地方近乎语无伦次:
我已经割破了手腕,现在,血正在往外流着,可是我一点儿都不害怕。真的,不知道怎么,我觉得异常地平静。在割破手腕之前,我一直在想,如果她打电话来,我就告诉她我爱她,然后在流着血渐渐消失的意识中,在她的声音里慢慢地失去知觉。那样我会笑的,也许那时候我就不想死了。可是现在我好像没有这种愿望了,也许是知道她再也不会打电话来,也许是知道我已真的失去了她。昨天她答应我,要重新考虑一下,然后今天告诉我答案。当时我记得我非常快乐,这种快乐已经可以弥补所有我正在放弃的东西了。
今天她本该亲口告诉我她的决定,可是她没有。我打了一整天她的电话,我不停在拨,她一直都不开电话。从那一刻到现在,已经24小时过去了,我只想告诉她,我不怪她,真的啊,她为什么不接呢?我的心痛如割……现在,当我知道我的血在渐渐流尽的时候,我反而觉得我渐渐地平静下来了。这种平静是多么幸福啊,让我可以无限深刻地体会到我是何等爱她。
我的血很红,现在我自己看得那样清楚,想到这些殷红的血曾在我胸口和全身流动着,那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觉!现在血的流出好像在渐渐地减缓,我知道我就快要离开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手会无力抬动,可是怎么我的心里还是只有这一个名字……我好像还是想听到她的声音,那样的轻那样的柔,我只要听她的声音,我们在海风中拥抱,我看见了浪涌过她的双膝,她就是那样站在海边,对着我笑,风掀起她的裙角,是紫罗兰一样的颜色……
我渐渐要看不见了,我的眼前是她的影子吧?是吗,是吗?也许别人会认为这是一种结束吧,我怎么有一种正在开始的快乐……呢……
是她是她,她好像离我越来越近了……现在我……
后面已全是乱码,我猜测那时他的意念大概已非常模糊了,他已经看不清键盘了。我无从猜测后面他想说的话,我也无法从他支离的语言中猜测在我那天走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呆呆地坐在电脑前,想着田午流血的手腕,眼泪情不自禁地就流了下来。
半晌,我找出我的手机。还好,通话记录还在,这其实是我最后能找到安静的办法了——田午的电脑随田午一起火化了,当时我们都不觉得好笑,那确实是他最心爱的一样东西,他的父母也必然无法面对这么一台浸满了儿子鲜血的电脑,也没有人敢再做这台电脑的主人。我按下拨号键,拨出了安静的号码,占线。占线。没人接。
为了田午,我像疯了一样打那个电话,只要一有空我就打。
几天之后,电话终于有人接了,是安静的声音,我一听就听出来了:“是你吗?安静?”
“你是?”
她显然不记得我是谁了。
“你不要管我是谁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个消息的。田午死了,几天前,他自杀了。”那边传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一声清脆的碎响。
我静静地站着听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她的声音,就把电话挂了。
在那个夜晚,当我看见这个神秘出现的家伙居然对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我的汗毛真的一根根地都倒立起来了。
“你想做什么?”我不由自主地在屏幕上打出了这句最没有用的话。
“你别害怕好吗,秀姐?”他又叫我秀姐了,一如生前。这让我想起了《归魂》,那个回家来看望父母妻子弟妹的归魂,这让我平息了很多。
“你还好吗?你冷吗?”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样问,也许每个鬼魂都曾哀叹在阴间的凄冷吧。
“我现在很好。秀姐,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在网上跟了你很久了,你总是在各个聊天室间游荡。”
“嘿嘿,是吗?”我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一直在陪她。现在她要和我在一起了,我得走了,所以来向你告别。”
“她?” 我惊觉,“她是谁?”
“安静啊!”田午快乐地说。
我突然联想到一张骷髅的笑脸,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对了,你不是已经……为什么会出现在网上?”我想不通死去的人为什么能上网,难道他死后附在电脑上?他是不是以一种病毒之类的形式存在。
他好像猜到了 我的想法:“可惜你的电脑水平太差了,我在网上的原因,说了你也不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我打断了他,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你说你现在真的是以灵魂的形式存在?你去找安静做什么?”是要报复吗?我极力压制着那种猜想。
“是啊,她很快就要来陪伴我了。我们已经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以后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来向你告别!”田午继续着他的话,“那天夜里,在我最后意识消散前,我突然感到自己身体越来越轻盈,然后好像飘在空中,静静地看着自己在房间里流着血的那个身体。我突然发现自己可以随意地去我想去的地方,于是我就飘到了她那里!我看见她静静地安睡。我觉得那样真好,可以静静地陪伴着她,永远也不用担心她再离开我了,只要我不离开,我就可以一直陪伴着她了。我这样待了十多天,天天看她起床、睡觉、化妆……那种日子真的很幸福,就好像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呆呆地看她化妆,那样美。她总是从镜子里对我笑,现在我也在镜子里看着她,只不过她不知道。直到那一天,你给她打去电话……我看见她接电话了,我知道那是你打的,可是我没办法阻止。其实我并不想她知道,待在她身边的日子,我已经很满足,因为那时我已深深地知道,她是爱我的。她总是趁父母不在的时候,打开我的信,一个人看很久,轻轻地念。她居然还存着我们在网上聊天的记录,我们相遇的最快乐的日子,她都保存下来了,还有我们相见时的相片,她也好好地珍藏着,这让我真的觉得很够了。得不到她,是现实残酷而不是我们的错……她答应过她的父母永不见我,我不知道她的父母是以什么逼迫她发下这个誓言……尽管她每天都开电脑,却从来不上网,但是我也觉得很足够了。可是那天你终于拨通了电话……她当时就昏过去了。醒来后她就拼命地拨打我的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打。那时你知道的啊,我的手机已经停机了,回答她的永远只会是那一句‘该用户因故停机’。于是她打开电脑,在OICQ上拼命地呼我。我看着她在电脑面前一面流泪一面拼命地敲击键盘,真的好心痛!她就那样坐在电脑前整整不吃不睡地呼了我一天一夜,把她家里人都吓坏了。她父母再也不说什么,只是流着泪拼命地求她放弃。她像痴了一样只是不停地呼我,我终于无法忍耐了。我作了一个努力的尝试,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才让自己学会进入她的电话线,又花了不少的时间来寻找如何进入该进的门——我只有这样说你也许听得懂一些,总之我花了两天的时间才能进入她的电脑。那时已经快过了三天了,我眼看着她已经非常得憔悴。当她最后一次在网上呼我‘田午,你在吗’时,我回答她:‘你好吗,安静?’那一刻,她瘫软在电脑前……她说:‘有人告诉我,你死了!’‘傻瓜,你怎么会相信这样的玩笑呢?’我只能骗她,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她如此憔悴下去了。‘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想咒我啊?’‘看见你真的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她傻傻地笑着流泪,在电脑前一遍遍地打出这些字……”
“她没有你的单位电话?她怎么不打到单位去问一下啊?”我在电脑上敲着。
“我没有告诉她,从一开始我就只告诉了她我的手机号码。为了随时接她的电话,我养成了24小时开手机的习惯,她每次拨打手机都找得到我,所以我们没有用别的方式联系。”田午又继续他的描述,“于是从那天起我们又恢复了以前在网上的那种快乐时光。不同的是,现在我更有时间了,只要她一上线,我就可以陪着她。我在全世界各地的互联网站间游荡着,搜寻着所有我可以为她搜罗到的东西,每次只要她打开电脑,一定会有一样小惊喜等着她。或者是我找到的一些精美的小程序,或者是我在网上文丛中为她搜寻的情诗,或者是一个精致的网站……我甚至搜罗程序为她制作了一个主页,用尽了我所有的心思,有她的相片、她的文章……反正我有的是时间和大把的素材。我们的相处比以前更加快乐,每一刻都是那样充满了浪漫和柔情。她对我的爱和我对她的爱越来越深,我们都更深地感到无法离开对方。她还是拨不通我的手机,但是因为她只要打开电脑就找得到我,她也没太去想这件事,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真的相信我还活着。直到那一天,她对我说:‘我已经决定了,跟你走。我不管父母怎么想了,也许我是个不孝的女儿,可是现在我要我自己的幸福。我到你们城市去找一个工作。只要和你在一起,没有什么。’她是个很慎重的女孩,当她对我说出这句话时,我震惊地感到了我难以承受的幸福,因为这意味着她真的下定决心了。如果在以前我会觉得多么幸福啊,而现在这句话却让我感到无比心痛,我害怕她再次面对现实的惨痛。在考虑了好几天之后,我觉得不能再这样欺骗下去了,我告诉了她整个事情经过,告诉了她我现在已只是个灵魂,只是一个影子。你猜她怎么说?”
“她怎么说?”我问。
“她想了很久,说:‘如果那样,我一个人待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意义呢?我情愿和你一样,这样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我当时惊叫起来,我确实不愿意她这样做。我想尽了我所有可以想到的理由去劝她,可是她只对我微微地笑了一下,说:‘你看得见我的,是不是?等等我,我去洗一下。’她洗完澡出来,我呆呆地看着她娇美的身躯。她就像当年我在镜子里看着她的时候一样,冲着镜子里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吹干了头发,挽成一个高高的发髻,坐在镜子前耐心地化妆,那真是她最美的时候。我傻傻地看着她做这一切,我没有任何办法,最后我只有叫通了她父母卧室的电话,想让他们劝阻她。然而晚了,她已经出了门。我紧紧地跟着她,看着她打了一个出租车,来到江边。正是午夜,桥上的风微微地拂动着她的发丝,她静静地走到大桥中段,优雅地斜靠在桥栏上。我听见她轻轻地说:‘还记得我们在这里拥吻的时候吗?那时我就在想,就在那一刻死去,多美啊,现在我终于可以实现这一切了。’”然后他又继续他的描述,“她坐上了桥栏,微微地侧过头来,抿着嘴角轻轻一笑,一阵风吹过,她宛如一只洁白的蝴蝶在夜空中扑动着翅膀,就从桥栏上轻盈地越了过去。”
“不!你,你,我真的无话可说了。”我实在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现在我们在一起了,再没有谁能把我们分开。我们可以永永远远地拥有对方,永远不再担心失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现在我们就要离开了,秀姐,我只能和你作最后的告别。虽然我可以回来见你,但是我想那样的机会可能太少了,因为我们不想再和这个世界的人有更多的接触。希望你能多多保重!”
他很快从屏幕上消失了。屏幕上自动地不停闪现着:保重,秀姐!再见!保重,秀姐!再见!
我怔了一下,跳起来抓过手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去年我在拨完安静的手机号之后顺手存下来了,我迫不及待地拨了电话,全然没有考虑到当时的时间。
我拼命地乞求着:快接啊!快接啊!
居然有人接了!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你,你找谁?”
“我找安静!”我说。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这时候还找她?啊?”
“对不起,是不是打扰了?”
“你是她的什么人?你和她联系过吗?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那边的声音越来越焦灼,最后是带着哭腔说的,“我们满城都找遍了啊,她会到哪里去啊?你知不知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们……”
我倒抽一口气。我想起了田午的话:“您去大桥找找吧,试试看……”
第二天,我的邮箱里多了一封邮件,是一张问候卡。卡上工工整整地落了两个名字:田午,安静。
在此后,我再也不敢上网,再也不会在网上逗留……
常常和妈妈待在一起,让我有了一种错觉,好像时光倒转,回到了没有发生意外之前我还在妈妈身边的那些日子。不过,我的心里明白得很,这种好日子总会有结束的那天。
算了,不想这些伤心事了,我还是一边看专务先生笔记里的故事一边等妈妈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