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碾畔忆雷芽。
卢仝七碗诗难得,
谂老三瓯梦亦赊。
敢乞君侯分数饼,
暂教清兴绕烟霞。
地位如耶律楚材者也难得到好茶,足见元代的茶业之衰落了。
在元代饮茶简约之风的影响下,元代茶书也难得见到。连当时司农司撰的《农桑揖要》、王祯《农书》和鲁明善《农桑衣食撮要》等书中,有关茶叶栽培和制作的记载,也几乎全是采录之词。元代专门的茶书数量极少,有待发现。元末举乡荐的朱升(1341前后)就曾为茶书《茗理》题过一首诗:
一抑重教又一扬,能从草质发花香。神奇共诧天工妙,易简无令物性伤。
诗前有序,云:“茗之带草气者,茗之气质之性也。茗之带花香者,茗之天理之性也。抑之则实,实则热,热则柔,柔则草气渐除。然恐花香因而太泄也,于是复扬之。迭抑迭扬,草气消融,花香氤氲,茗之气质变化,天理浑然之时也。”
不过,在元代的诗文之中,仍有不少写茶的作品,如马臻(1290年前后)的《竹窗》:“竹窗西日晚来明,桂子香中鹤梦清。侍立小童闲不动,萧萧石鼎煮茶声。”萨都刺(约1300—?)元统三年(1335)写有一诗,自注说:“除闽宪知事,未行,立春十日参政许可用惠茶,寄诗以谢。”其诗曰:“春到人间才十日,东风先过玉川家。紫徽书寄钭封印,黄阁香分上赐茶。秋露有声浮薤叶,夜窗无梦到梅花。清风两腋归何处,直上三山看海霞”。洪希文(1282—1366)的《浣溪沙·试茶》词,则另有一番情趣:“独坐书斋日正中,平生三昧试茶功,起看水火自争雄。热挟怒涛翻急雪,韵胜甘露透香风,晚凉月色照孤松。”这些诗词展现了一种茶道古风的要义,拓落出尘的心境。而最能体现茶人走向自然,发扬道家冥合万物思想的,则是杨维桢(1296—1370)撰写的《煮茶梦记》:
铁龙道人卧石床。移二更,月微明及纸帐,梅影亦及半窗,鹤孤立不呜。命小芸童,汲白莲泉,燃槁湘竹,授以凌霄芽为饮供。道人乃游心太虚,雍雍凉凉,若鸿蒙,若皇芒,今天地之未生,适阴阳之若亡,恍兮不知入梦。遂坐清真银辉之堂,堂上香云帘。
拂地,中著紫桂榻,绿璚几。看太初《易》一集,集内悉星斗示,焕煜熵熠,金流玉错,莫别爻画,若烟云日月,交丽乎中天。歙玉露凉,月冷如冰,入齿者易刻。因作《太虚吟》,吟曰:“道无形兮兆无声,妙无心兮一以贞,百象斯融兮太虚以清”。歌已,光飙起林末,激华氛,郁郁霏霏,绚烂淫艳。乃有扈绿衣,若仙子者,从容来谒。云:名淡香,小字绿花。乃捧太元歪,酌太清神明之醴以寿。予侑以词曰:“心不行,神不行,无而为,万化清。”寿毕,纾徐而退。复令小玉环侍笔牍,遂书歌遗之曰:“道可受兮不可传,天无形兮四时以言,妙乎天兮天天之先,天天之先复何仙。”
移间,白云微消,绿衣化烟,月反明予内间,予亦悟矣。遂冥神合元,月光尚隐隐于梅花间,小芸呼曰:“凌霄芽熟矣!”
在这短短的400多字中,作者描绘出了一幅倾听自然的音律的图景:在夜移二更之时,月照梅影之际,命令童仆汲来清冷的泉水,点燃枯槁的湘竹,烹煮清香的茶叶。于是,作者心游缥缈无际的天空,飘人纯净明洁的月宫。阅读文采华丽的《易》集,眼观变化莫测的爻画,吟咏空灵虚静的诗章,接受绿衣仙子的祝酒,于是,作者的胸中涌动起创作的激情,挥写下心中的一首歌:道可以意会,而难以言传;天没有行迹,而四季变化就是语言。无所不包在自然之道,存在运行于后天之先;掌握了“天天之先”的妙道,又何必再求什么神仙?收合神思,才知是在梦中。读着这篇文字,不禁使人想起了庄子。他梦见自己变成一只蝴蝶,在宇宙大花园里无拘无束地飞舞。茶人则是由茶釜中滚沸的沫饽,想到以明月为伴,太空为友,人、茶、环境浑然一气,感受到空灵虚静的茶道精神。
《煮茶梦记》可以说是元代硕果仅存的奇思妙想,体现出追求质朴、自然、清静、平和的特质,又伴随着浪漫精神和浩然之气的内涵。在宋、明两代不同的茶书潮流中,这篇文章成为横亘其间的桥梁。
尽管元代茶书的撰写掉到了历史的最低谷,但茶文化精神并未从中国大地消亡,一遇合适的时机,它又会萌发、开花、结果。当农民出身的朱元璋登上大明开国皇帝的宝座,执行了与民生息的政策,社会初安,经济发展,饮茶雅事于是又再度兴起。在整个明代,编撰茶书蔚然成风,各种见解异彩纷呈。据不完全统计,现在已知的明代茶书达50多部,相当于从唐至清时期茶书的一半。
但对于明代众多的茶叶著作,有的专家学者评价并不高,认为内容大都围绕《茶经》而写,且多互相重复,没有多大意义。其实,这需要具体辨析。
一方面,明代的确很重视对前人成果的继承和资料的搜集。朱祐槟撰《茶谱》(1529年前后)系“采辑论茶之作”;朱日藩、盛时泰撰《茶事汇辑》(1550年前后);孙大绶辑张又新《煎茶水记》、欧阳修的《大明水记》及《浮槎山水记》等3篇而成《茶经水辨》,又辑陆羽《六羡歌》、卢仝《茶歌》等诗歌8首而成《茶经外集》,还辑吴正仪《茶赋》、黄庭坚《煎茶赋》等而成《茶谱外集》(均为1588年);屠本畯摘录陆羽《茶经》、蔡襄《茶录》等10多种书文字编成《茗芨》(1610年),颇似茶书资料分类汇编;夏树芸“杂录南北朝至宋金茶事”而成《茶董》(1610年前后);陈继儒摘录笔记杂考及其他书籍,编《茶董补》(1612前后);龙膺撰《蒙史》(1612年),系杂抄成书喻政辑古人及当时人所写有关茶的诗文编成《茶集》,又取古人谈茶之作26种合为《茶书全集》(均为1613年);万邦宁多从类书撮录而成《茗史》(1630年前后)。这些茶书确实是汇集或重刊前人的著作,但正因此保留了一些珍贵的资料,有利于茶学著作的传播和扩大其影响,并为后人校勘、整理、研究带来了便利,其功是不可没的。而且,有的茶书虽然搜集前人著述,却力争有新的突破和提高。如张谦德撰《茶经》(1596年)虽折中陆羽、蔡襄诸书,但又“附益新意”,对“年不能尽与时合”者进行辨析。何彬然撰的《茶约》(1619年),只是“略仿陆羽《茶经》之例,分种法、审侯、采撷、就制、收贮、择水、候汤、器具、酾饮九则,后又附茶九难一则”,内容也有很大不同。
另一方面,明代的许多茶学著作又是另辟蹊径、标新立异的。朱权撰《茶谱》(1440年前后)凡2000字,除绪论外,下分品茶、收茶、点茶、薰香茶法、茶炉、茶灶、茶磨、茶碾、茶罗、茶架、茶匙、茶筅、茶瓯、茶瓶、煎汤法、品水等16则。他反对蒸青团茶杂以诸香。独倡蒸青叶茶烹饮法,就是缘自自己心得体会的独到见解。作者在绪论中说:“盖羽多尚奇古,制之为末,以膏为饼。至仁宗时,而立龙团、凤团、月团之名,杂以诸香,饰以金彩,不无夺其真味。然天地万物,各遂其性,莫若叶茶烹而啜之,以遂其自然之性也。予故取烹茶之法,末茶之具,崇新改易,自成一家。”立足于“崇新改易,自成一家”的,在朱权之后,还有很多的继者。田艺蘅的《煮泉小品》(1554年),虽汇集历代论茶与水的诗文,却分类归纳为9种水性,既有评论又有考据,有些持论还相当切实。徐献忠撰《水品》(1554年),品评宜于烹茶的水,虽有一时兴到之言,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其“亦自有见”。陆树声与终南山僧明亮同试天池茶,撰写《茶寮记》(1570年前后),讲述烹茶方法和饮茶的人品、伴侣及兴致,反映高人隐士的生活情趣。陈师撰《茶考》(1593年),略有所见。虽是随笔记下古今烹茶法的变迁,但有些却是独家新意,故卫承芳跋赞其“晚有兹编,愈出愈奇”。张源撰《茶录》(1595年前后)仅有1500来字,却是长期钻研的心得体会。他“隐于山谷问,无所事事,日习诵诸子百家言。每博览之暇,汲泉煮茗,以自愉快,无间寒暑,历三十年,疲精殚思,不究茶之指归不已”(顾大典序)。许次纾对茶理最精,他总结累积的经验撰写《茶疏》(1597年),论述产茶品第和采制、收贮、烹点等方法颇有心得。罗廪自幼喜茶,后“乃周游产茶之地,采其法制,参互考订,深有所会。遂于中隐山阳,栽植培灌,兹且十年。春夏之交,手为摘制。”他取得丰富实践经验后,撰成《茶解》(1609年),故其中论断和描述大都很切实。熊明遇撰《罗茶记》(1608年前后),闻龙撰《茶笺》(1630年前后)、周高起撰《洞山茶系》和《阳羡茗壶系》(1640年前后)、冯可宾撰《茶笺》(1642年前后),均有亲身经验,所叙也各具特色。实践出真知,明代茶书的创新是与作者积极参与茶事密不可分的。
假如明代茶书也要像《水浒传》写的梁山好汉一样需要排座次的话,毫无疑问,朱权的《茶谱》当之无愧该坐第一把交椅。这并不是由于朱权为一位王爷,而是其以茶雅茶,别有一番怀抱,并且大胆改革传统的品饮方法和茶具,为形成一套简单新颖的烹饮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朱权(1378—1448)为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慧心敏悟,精于史学,旁通释老。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仅14岁的朱权被封为宁王,就藩大宁(今内蒙古喀喇沁旗南大宁故城)。后被其兄燕王朱棣逮到北平软禁。朱棣政变成功,君临天下之后,才把朱权释放,改封南昌。此后,朱权构筑精庐,深自韬晦,鼓琴读书,不问世事,专门从事著述。他曾以茶明志,用其所著《茶谱》中的话说:“予尝举白眼而望青天,汲清泉而烹活火。自谓与天语以扩心志之大,符水火以副内炼之功。得非游心于茶灶,又将有裨于修养之道矣。”“凡鸾俦鹤侣,骚人羽客,皆能去绝尘境,栖神物外,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时俗,或会于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净牖,乃与客清谈款话,探虚玄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尘表。”可见,其饮茶并非只在茶本身,而是“以扩心志之大”,“以副内炼之功”,“有裨于修养之道”,“栖神物外”,“探虚玄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尘表”,表达志向和修身养性的一种方式。
与以茶明志相适应的,朱权对品饮从简行事,开清饮风气之先,摆脱了延续千余年之久的繁琐程序,以具有时代特色的方式享受饮茶的乐趣。这就得改进茶品、茶器、茶具及有关物品和掌握各种技巧,对此,朱权《茶谱》都一一提出了具体明确的要求:采用的茶以“味清甘而香,久而回味,能爽神者为上”。茶如果“杂以诸香”,必然“失其自然之性,夺其真味”。收茶有一定的方法,“非法则不宜”。以“不夺茶味”,“香味愈佳”为度。点茶“先须燲盏”,“以一匕投盏内,先注汤少许调匀,旋添入。环回击拂,汤上盏可七分则止。着盏无水痕为妙”。提倡以梅、桂、茉莉三花点茶,求其“香气盈鼻”。熏香茶法,“百花有香者皆可”,“其茶自有香味可爱”。茶炉“与炼丹神鼎同制”,以“泻铜为之,近世罕得”;“以泻银坩埚瓷为之,尤妙”。茶灶“古无此制”,朱权置之,“每令炊灶以供茶,其清致倍宜”。茶磨“以青礞石为之”,“其他石则无益于茶”。茶碾“古以金银铜铁为之,皆能生锈,今以青礞石最佳”。茶罗“以纱为之”。茶架“今人多用木,雕镂藻饰,尚于华丽”,而朱权制作的“以斑竹紫竹为之,最清”。茶匙“古人以黄金为上,今人以银铜为之”,朱权则“以椰壳为之,最佳”。后来,他见到一位双目失明者,善于以竹为匙,“凡数百枚,其大小则一,可以为奇。特取其异于凡匙,虽黄金亦不为贵也”。茶筅“截竹为之,广赣制作最佳”。茶瓯古人多用建安所出,“取其松纹兔毫为奇,今淦窑所出者与建盏同,但注茶色不清亮。莫若饶瓷为上,注茶则清白可爱”。茶瓶“要小者易侯汤,又点茶注汤有准”,茶瓶制作的材料,“古人多用铁”,“宋人恶其生锈,以黄金为上,以银次之”。而朱权主张“以瓷石为之”。对于煎汤的“三沸之法”,朱权认为“当使汤无妄沸,初如鱼眼散布,中如泉涌连珠,终则腾波鼓浪,水气全消”。而要得“三沸之法”,必“用炭之有焰者”,不用则“活火不能成也”。对于“品水”,朱权提出:“青城山老人村杞泉水第一,钟山八功德水第二,洪崖丹潭水第三,竹根泉水第四。”并引述了前人的意见:“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以及刘伯刍、陆羽对天下水的排定顺序。
通观朱权《茶谱》的这些具体要求,我们可以把握他基本的思想脉络:一、品茶、点茶、煎汤法、品水等称谓,大多沿袭前人的说法。所采用的器具,都古已有之,只自己创造了“古无此制”的茶灶。二、对于点茶、煎汤的具体要求,比起宋人繁琐的程序来,要简单得多,容易掌握得多。所使用的器具,比起陆羽提倡的“二十四器”及宋人的制作,也大大减少,只保留了必不可少的物件。三、对于茶,讲求“自然之性”和“真味”,即使是花茶,也求茶的“香味可爱”。所用器具,反对“雕镂藻饰,尚于华丽”,与前人爱用金银制器不同,他主张用石、瓷、竹、椰壳等制器,追求“清白可爱”。也就是说,把古人的优点继承下来,把自身的特色发扬光大,求真、求美、求自然,贯穿于《茶谱》的分论之中。
《茶谱》论述最精彩的是关于品饮情况的介绍。品饮的参加人员,都是“鸾俦鹤侣,骚人墨客”的高雅之士。品饮的周围环境,“或会于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净牖”。而与客人清谈款话的内容,又是“探虚玄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尘表”。就在这样超凡脱俗的氛围中,开始愉悦、闲适、舒坦、清静的品茶——
命一童子设香案携茶炉于前,一童子出茶具,以飘汲清泉注于瓶而炊之。然后碾茶为末,置于磨令细,以罗罗之。候汤将如蟹眼,量客从寡,投数匙入于巨瓯。候荼出相宜,以茶筅摔令沫不浮,乃成云头雨脚,分于啜瓯,置之竹架。童子捧献于前,主起,举瓯奉客曰:“为君以泻清臆。”客起接,举瓯曰:“非此不足以破孤闷。”乃复坐,饮毕,童子接瓯而退。话久情长,礼陈再三,遂出琴棋。
主客长坐久谈,童役烧水煎水,山之清幽,泉之清泠,茶之清淡,人之清谈,四者很自然地融为一体,具有一种内在的和谐感。在宁静和淡泊中,寻求出绵绵的悠长。
《茶谱》的描述,不禁使人们想到唐代遗风的返璞归真。唐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曾以诗记载了唐代茶饮的欢乐场面:“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与赵莒茶宴。》)
《茶谱》的描述,还使我们想起了明代的茶画,如山水画宗师文徵明的《惠山茶会记》、《陆羽烹茶图》、《品茶图》以及著名大画家唐伯虎的传世之作《烹茶画卷》、《品茶图》、《琴士图卷》、《事茗图》等。
品茗讲究情景交融,并不仅仅反映出在朱权的《茶谱》里,如明末的文震亨在所著《长物志》中也这样说:“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淡,寒窗兀坐,幽为首务不可废者。”朱权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在团茶淘汰后提出新的品饮方法,对茶具都进行了改造,形成了一套简易新颖的烹饮方法:备器、煮水、碾茶、点泡、以茶筅打击、又加入茉莉蓓蕾,并设果品佐茶。烹茶食果,得其味,嗅其香,观其美,得其佳趣,破体郁闷,乐在其中。品饮前设案焚香,表示通灵天地,融入超凡的理想,成为情感的载体。诚如《茶谱》所说:“茶之为物,可以助诗兴而云山顿色,可以伏睡魔而天地忘形,可以倍清谈而万象惊寒,茶之功:大矣。”
《茶谱》所论的清饮之说流传下来并不断改进,《茶谱》所叙的美学追求也为后人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