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药,离药!”程百草是呼喊着她的名字惊醒过来。
他刚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莫三师兄的头颅瞪大着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他的整个人都被埋在一个人高的大木桶里,桶里装满了药泥,只露了个头出来,样子有些滑稽可笑。
程百草的脸上刚刚有些笑意,就被莫三先生捕捉到了。
“你笑什么笑,你不也是一样。”
“啊?”程百草突然发现,自己也被装在一个大木桶里,情形跟莫三先生一模一样。药泥里边掺杂的药味透过鼻息直灌百汇,提神醒脑。连程百草这种经常接触药材的医生,也觉得有些刺鼻,看来这药泥里的药性极强。
脖子不能转动,不过视线所及,他们身处在一间宽敞的小木屋。木屋干净而明亮,窗外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屋子里陈设简单,家具不多,只有一张红木八仙桌,几条长凳,收拾的很整齐,桌上沏着一壶半温未凉的茶。窗户边上的木架上,摆着几盆花草,金灿灿的菊花正盛开着。壁上还挂着几幅名家的山水、字画,有顾恺之的《庐山会图》、王摩诘的《秋水长天》、有李斯的小篆,竟然还有莫三先生的手迹!若是有精通书画的人在这里,非得把眼睛都看直了不可,这……这除了莫三的书法,其余的可都是价值连城的绝品啊!纵使某些封疆大吏,异性藩王家中也难找到一幅这样的绝品!即便有,也无不是锁在禁卫森严的库府当中,哪有这般堂而皇之的挂在草堂的?这要是哪路土匪来抢了去,至少可以养肥好几个山头啊!
程百草没有来过这里,可莫三先生却对这里熟悉无比。除了他五师弟毛灵药,这普天之下还有谁会把他的手迹跟顾恺之、王摩诘、李斯这等传世名家挂在一起?他将自己的书法跟他们挂在一起,只为无情的羞辱,没有其他的意思……
程百草道:“师兄,看来我们被人救了……”
莫三先生翻了翻白眼:“废话,你不说我也知道。”
程百草细细的嗅了嗅,道:“这药泥里,搀了三七、血竭、龙骨、没药、冰片、乳香、地龙、川乌、生半夏,还有……嗯……天山云雪、五更的晨露,最妙的是,他还兑了三两女儿红,看来,这里的主人必定精通医术,是个行家啊!”
莫三先生道:“哈?行家啊?他当然是个行家,他当年跟着我在秦岭采药的时候,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呢!”
程百草惊讶道:“啊?原来你认识这里的主人啊?那他是谁?这里又是哪里?”
莫三先生又不说话了,一脸不大情愿提起这里主人的样子。
这时,程百草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一个赤足散发的白衣秀士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朗声道:
“这里是云梦泽,我家。我嘛,自然是你俩的救命恩人喽!”
程百草听到这声音觉得好生熟悉,他费力地扭了扭脖子,终于看清了那白衣秀士的脸,他惊喜道:“哈哈,毛师兄!”
毛灵药一样笑道:“久违了,百草。”
他长得十分秀气,虽然实际上比程百草要年长几岁,但是他看上去却比程百草还要显得年轻一些。
他的头发乌黑亮丽,比锦缎还要柔顺,面目白净无须,眼大烁烁有神,穿着墨竹前襟的儒服,可不就是最最最讨女孩子喜欢的那种“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么!
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带来夕阳的余晖和青草的味道。
莫三先生却一脸不屑,仿佛看见一条臭鱼走了进来。
毛灵药很明显也不愿意搭理莫三,只顾同程百草说话。
“百草师弟啊,你方才所说的这桶里的药材,一样都不错,连五更的露水都被你说中了,可是你却唯独少说了一样宝贝!”
“哦?”程百草左思右想,又用鼻子嗅了嗅药味,总感觉没少哪样啊,不禁疑惑地问道:“不知我少说了那样宝贝?”
“泥。”
“泥?”
“这可不是一般的淤泥!这叫北海神泥!”
“北海神泥?这是何物,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这可是从六千尺深的海底火山下挖出来的海泥!它充分吸收了海底动植物的精华,涵养了几千几万年,对人体好处多多,不仅对接骨续筋、治愈外伤有奇效,还可以行气活血、排毒养颜呢!草儿啊,你放心,师兄保证,你的肚子上连一点疤痕也不会留!”
听他这么一说,程百草幡然感到不一般,连连称“是”。他先前明明挨了鬼樵一刀,此刻浑身却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顿觉此物果然神奇……
毛灵药又说:“这可是师兄我亲自在北海泡了三个月,一筐一筐挖上来的!后来又花了上万两白银,雇了七十辆镖车,历时半年,才从从北海千里迢迢运到这云梦大泽的。”
莫三先生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呐,这人竟然花了三个月在北海里挖泥巴!还说得饶有兴致、津津有味!果真是一朵尘世的奇葩。”
毛灵药一副无视他的样子,又对程百草道:“我再将几味养颜护肤的草药掺进其中,用小坛密封,命名为‘北海火山洗颜神泥’。”
他说得眉飞色舞的样子,停顿了片刻,才接着道:“重点来了!后来,我托商队将这“北海火山洗颜神泥”经丝绸之路贩到西域,那家伙,老受欢迎了!那些金发碧眼的番妞,可爱用这玩意儿美容了,火爆了!就这么小小的一坛……”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你知道能卖多少钱?”
程百草摇摇头。
他伸出五根手指。
程百草道:“五十两银子?”
毛灵药摇头。
程百草又道:“哇!五百两银子啊?”
毛灵药瞪大了眼睛道:“五百两黄金!”
程百草咂咂舌,感情自己是泡在黄金桶里啊……
毛灵药反手半遮着嘴巴,装作说同程百草悄悄话似的,又故意把声音说大了去,让莫三听见:
“这好东西,给你用上再多,师兄也决计不心疼。只是让某些糙皮粗肉的人用了,不仅连句谢谢都没有,还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也着实浪费。”言下还故意瞥了瞥莫三。
原来他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为了损一损莫三先生。
连莫三先生自己听见了,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自从三年前他醉酒将毛灵药的一幅“草圣”张旭的真迹当做赝品给撕了之后,毛灵药对自己的态度就再也没有好过。
毛灵药损着他,却往他和程百草的药桶里各插了几支红彤彤的果儿。那些果儿连着绿色的枝叶,清香扑鼻,是几支山茱萸。
“重阳佳节,宜遍插茱萸,登高望远,饮酒怀古。你们两个如今身受重伤,没法子登山,更不能喝酒,我只好替你们采了些茱萸……”毛灵药说着说着,声音忽然黯淡了起来,这九九重阳,原本就是缅怀故人的节日。
屋子里穿行着午间的和风,方才轻松的气氛却悄然变得有些沉重,他缓缓道:“我去了一趟药王山谷底,却没有寻着师父的遗骨,药王居也被付之一炬了。我在山下立了几座衣冠冢,将师父和七师弟、八师弟葬在一起。来年……来年清明的时候,我们一同去祭拜一下。”
程百草和莫三先生也是一阵默然,药桶里的茱萸在徐徐风中轻轻颤动着,宛如逝去之所爱,心中的血与泪。
毛灵药耸了耸肩,长舒了一口气,打起精神道:“好啦!逝者已矣,生者更要奋发图强,好好地活下去才是!何况,还有一个师门败类需要咱们清理呢!你们的当务之急是静下心来,好好在这神泥里边埋些时日,养好伤势。”
“可是!”
“可是!”
程百草和莫三先生竟同时道。
毛灵药狠狠地瞪了莫三先生一眼:“你可是什么?”
莫三先生撕了人家的字画,理亏,声音不免低了一成:“感情我还得在这大桶里埋多久?”
“半个月!”
“那……那你这医术不行啊!你放我出来,我自己给自己治!”
“你就拉倒吧!我医术不行?我医术不行?!莫大山人,你这老酒鬼的身子,加上剧毒攻心!我替你治治,你还能活个二十年。你自己给自己治?再喝点酒?你看你可还能有三五年可活?”毛灵药几乎要跳起来,清秀的面容说不出的滑稽。
莫三先生不说话了。病人,就不要跟医生争辩,听话就行。
毕竟人家是在治你的病。
毛灵药转过身子,对着程百草道:“你又可是什么?你那肚皮穿了个透心凉,你至少得埋二十天!”
程百草道:“可是离药和姜兄还在五行教手上!”
毛灵药道:“就你知道?就你能救他们?”
程百草道:“我……!”
毛灵药道:“我什么我?就你这样,还要独闯五行教总坛来个英雄救美咋的?你要是再跟人动手,肠子立马会哗啦拖一地你信不?”
程百草竟无言以对。
毛灵药又道:“再说了,他们根本就不在五行教总坛,早就被秘密押往东海了。”
“东海?”
“是的,据说他们在东海无极岛上有一座五行神庙,教中大半的顶尖战力都在那里,似乎守护着某件器物。”
程百草皱着眉头,轻轻念叨着:“无极岛……”
毛灵药看了看皱眉的程百草道:“你放心吧,我早已送了消息给九黎族,就是莫大山人救的那两名副使。”
程百草仍然有些担心道:“可是……”
莫三先生也打断他,道:“不用可是了,只要九黎族收到消息,离药和姜玄夜就不会有事的。”
毛灵药轻笑了一声:“别忘了,那九黎族可是太古魔族的后裔,那七部长老,个个都是仙级高手。哼哼,这五行教教主也是头昏脑热,仗着自己有些势力了,是不是有些膨胀了?竟敢公然与他们为敌。”
“若不是太古一战,他们被黄帝限制在苍梧之渊,不得轻易越过神魔之井莅临人间,也不得插手干预人间事务,不出三天,这甚么劳什子的五行正教,就得灰飞烟灭!天下的百姓,就解脱啦!”
莫三先生却叹道:“是么?只怕,灭了这个五行正教,又会有别的四象正教,六萦正教冒出来吧!就像你当日为何没有顺手杀了安禄山,你明明知道,即使杀了安禄山,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比安禄山的野心更大的人,前赴后继地冒出来。战争皆因野心而起,一发不可收拾,绝不会因为某一个人的生死而停止。千古以来,因为战争死去的生灵又何止千千万万?最终又成全了谁呢?”
程百草默然,这世间像他们这两位心系苍生的修道者还有不少,只不过都没有阻止战争的能力。即便是天上的真仙下凡了,他们又能阻止历史的进程吗?恐怕也是不能。欲望来自人性,野心在欲望里滋长!有人性,就有野心!
毛灵药轻叹了一声,走到木窗前,双手环抱在胸,仰望着天空匆匆变幻的白云,喃喃道:“北斗冲煞,天下大乱,风云变幻莫测,在这乱世之中,凡人、修道者,都无法预知福祸旦夕,谁知道下一场风暴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到来?又或者说,它是否已经在这晴天之下酝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