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心原先看见火焰骷髅将程、莫二人带走,心中何止有千般烦神,万分焦虑?那种焦虑,带着功败垂成的懊恼,又与恐惧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如同看着两只濒死的雪狼从猎人的手中逃脱,在不远处回过身用碧绿的眼睛冷冷地注视他,那神情仿佛在说,我随时会回来复仇的。
陈玄心只好用愤怒来驱散这种恐惧,“啪”一声沉重的掌掴,他随手赏了一巴掌给一名倒霉的护城士兵,毛发根根竖立怒道:
“你……你!为何不用箭把他们射下来?”
“禀……禀禀禀禀告大人,小的……小的射不了那么远啊……”倒霉的士兵战战兢兢,无可奈何道。
“废物!”陈玄心满面怒容,长须摆动,伸手揪住他的衣襟,铁了心是要将这股火气撒到他的身上。
正在这时,却听见五行教众们一阵山呼:“威武!威武!”
他们谄媚地赞叹着那切入乌云的一刀,快如风,急如电,而射出那柄快刀的人,更在百步之外,朱邪执宜!那阴沉冷峻的朱邪执宜竟在最后关头出手,真气爆发,刀光顷刻追上卷云,将程、莫二人生生给斩杀了!
晴空,却飘着血雨。碎裂的尸块在陨落,风声有些奇异的喑吼,仿佛他们的灵魂也遭分割。不忍直视的碎尸,许多人早已转过头去。可陈玄心的眼睛却眨也不眨的看着,他的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一将功成万骨枯,在这乱世之中,想要成就功名,就非得要比常人更残酷不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活了一百多岁,远比常人见过更多的恶,也远比常人更加了解这世间种种人性的恶。每个人,都有恶,恶就潜伏在每个人的心底,隐藏着,窥伺着,并且随时准备侵蚀你的灵魂!当你禁不住诱惑,把善良压下去的那一刻起,你就永无翻身之日!
在陈玄心自以为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止他平步青云,留名后世的时候,他的灵魂何尝不正背负着恶果,一步步地走向深渊!走下阿鼻地狱?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幸亏还是你们死了,陈玄心在心里边想着。手中也放开了那倒霉士兵的衣襟,甚至还拍了拍小哥的肩膀,然后转过身去。
那小哥暗骂了一声晦气,恨得牙痒痒,却也得罪不起这位新晋的药王,只得灰溜溜地混进编队中消失了。
可是!
陈玄心微笑的嘴角还没能完全扬起,就蓦地停在了半途中!
另一边,正准备离开的朱邪执宜的眼角同样也是怦然一跳!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些随着血雨纷纷扬扬落下的“残尸断臂”,落到地上之后,竟然……竟然都自行变得枯黄干瘪……
霞光一闪,等到它们恢复了原型,众人大惊,那些竟然不过是一团团用红绳捆扎的稻草罢了!
“啊!”
“妖法!妖法!”
“是他,我早该想到是他!怎么会少了他!”
陈玄心举头仰天,歇斯底里地喊叫。
那些护城士兵,个个也瞧得惊奇万分,纷纷凑近了身体去看那些个红绳捆扎的草垛。
“妖法?”
“真的是妖怪变出来的吗?”
人群鼓噪,连指挥士兵的将领也都有些好奇地往前靠了靠。
右护法殷超风当然也看见了那些散落在青石板官道上的红绳稻草,他却对着朱邪执宜桀桀怪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朱邪旗主也有失手的时候……”
朱邪执宜诧异的神色很快恢复平淡,面对殷超风有些讽刺的话语,他在教中的地位虽然要比殷超风低上一级,可他却毫不忌惮地回敬道:“在下当然有失手的时候,只是在下却万万没想到,堂堂殷大护法居然也有‘失身’的时候……”言下瞥了瞥倒在不远处的半截“殷超风”,那是他方才被火焰骷髅一口巨齿生生咬断的半截火体之身。
原来在偌大的五行教中,人心也并不完全是一齐的。相反,五行天师教中各个派系林立,互相之间又勾心斗角,关系复杂。比如这木行旗旗主朱邪执宜,他原本就是“九州十大高手排行榜”榜上赫赫有名,排名第三位的高手,也是天师五行教金、木、水、火、土五位旗主当中修为最高的一位。虽然人间也有许多如同莫三先生这样不出世的高手,他们远离江湖争斗,并不在九州高手排行榜中,但朱邪执宜能登上号称最公正的“九州十大高手排行榜”,他的实力可见一斑。可就在半年之前,前任右护法游溪平在一次秘密任务中殉教,职位空缺。朱邪执宜本是最有希望被擢升为右护法的人选,谁知,教主竟然破格提拔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棺材鬼!
原本朱邪执宜以为这棺材鬼定然有什么过人之处,才能入得教主的法眼。可谁想,今日一见,竟然也不过如此。这让高傲的朱邪执宜怎能甘心?
殷护法冷哼一声,眉目间写满了对他的厌恶,看来平时这二人就有不少摩擦。殷护法的毒身口中念念有词,走近那半截火体之身,花蟒手指法迅速交替变换结了个古怪的印。那半截火体之身就“砰”的一声化为一团浓厚的血雾,又尽数钻进了毒体的体内。
做完了这一切,殷护法瞅瞅朱邪执宜,傲然道:“不瞒你说,阁下除了那偷袭的本事我是自叹不如,其他的,哼,就连我这半截火身也比不上!”他谈论损失的那一具身体时平淡异常,似乎并不因为损失了火体之身而有丝毫惋惜。
朱邪执宜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变换了数阵。心中的怒火更是熊熊燃烧,恨不能立时与他当场厮杀一番。
奈何殷超风毕竟在教中身居护法之职,他若是在这么多教众面前做了什么僭越规矩的事情,传到教主耳朵里,只怕教主会……
朱邪执宜一想到教主,心头不免一阵战栗。
一阵秋风经过,他面无表情了看了看殷超风。殷超风逞了口舌之力,仍在兀自得意中。朱邪执宜的心中却冷笑道:“你这半死不活的棺材鬼,今日三体折了其一,修为应该大损,岂不是已经如同秋后的蚂蚱,瞧你还能嘚瑟几天!若是被我逮到机会,哼哼……”
朱邪执宜的眼中绽放了一缕不易察觉的锋芒,一闪即过。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结界一闪,人就遁走了。
殷护法见他遁去的结界,剩下的两具身体脸上的冷笑也立刻隐去,换作眼中掠过的杀机。他又看了看地上的斑斑血迹,两具身体一齐邪邪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别着急,一切,才刚刚开始呢!”
言罢,身形一转,两具身体连同那厚重的铁木棺一起,化作一阵黑色的旋风呼啸而去了。
这场由鬼樵精心设计的城门伏击战,最终以他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而告终。冰冷的尸体,被草草的安葬,连一块墓碑都没有立下。也好,反正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后来,连师兄弟也没有了,立块碑作甚?他唯一想见的那个女人,辜婉婉,她会在清明、重阳时想起他,来看看他吗?
辜婉婉不会。
像他这样的死人,当然已经没有了再利用的价值。
千百年后,若有同样为情所困的人透过时光知道了他的事迹,恐怕也只会潦草地望洋兴叹几声吧……
是什么样可笑的爱情能让你堕落,并且一直堕落下去?
世人都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像他这般精明的人,本就容易毁在自己的手上。事已至此,谁还能记得起当初那个“气死阎王”鬼樵先生?谁又还能记得起,他曾是威震甘陕三镇黑白两道,名头响当当的一条绿林好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