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程百草已经能下床走动。他小心翼翼的舒展四肢,觉着浑身并无疼痛之感,便大大咧咧的伸起了懒腰,心道这海棠仙姑的灵药果然效果显著,神妙非凡。他还不知道,自己都已经被洛海棠这个“医盲”喂成了一个大药瓶子。这也不能怪她,她虽然是仙姑,可仙姑也不一定能懂药理啊!好在纵然是死马当活马医,总算捡回了程百草一条小命。
仙姑不在,程百草轻轻地推门而出,走出房间,但见数步石阶下,一条折回的石桥横贯在一面精致的荷花小塘,向远处,曲径通幽。小塘里,荷花还未露尖角,只有几片嫩绿荷叶飘在水上,滴溜沾着数粒圆滚滚的水珠,几尾锦鲤悠闲地游曳其中,好不惬意。四顾,见松涛竹影深处,竟只有这一间雅居,想必这间屋子,便是海棠仙姑起居的闺房了。那,这几日,他躺着的,也就是仙姑姐姐的香榻喽?他这一回味,更不知滋味有多美。
又一转念,原来,这许多年来,仙姑姐姐都是独自一人居于这清冷孤寂之所么?她纵有百花为伴,松涛诉语,可她终究是一介女流啊,这漫长而清苦的日子,又怎得不让人心生怜惜?程百草的心犹如被陡然攫紧,为之深深一痛。
就在这时,忽然闻听一阵幽婉的琴声,那琴声旷远空灵,像是山泉淙淙,溪水漂愁,涓涓脉脉,汇入清泓月潭;又像是仲夏夜空,那些绵薄的墨云,一朵一朵,向更悠远的星空漂流……
“这琴声如此美妙不凡,难道是仙姑姐姐在抚琴么?”
程百草便循声走了过去。
只见浓浓花荫下的亭轩里,海棠仙子正低眉垂首,拨弹着一把桐木七弦古琴。她已换上一袭白色衣裙,与当日的黛绿宫装风格迥异,却同样美若画中之人。微风煦暖,她焚香静坐,神情无悲无喜,披散着一头乌黑的秀发,倾泻如瀑,素手在琴弦间撩动,宛如起舞的精灵。
程百草随手摘下一片绿叶,放到唇边,悠悠吹响,如笛声般清亮欢快,与海棠的琴声交织在一起,相得益彰。
一曲既了,余音绕梁而未绝。
“小坏蛋,你醒啦!”洛海棠抬起头来,秋水凝眸,檀口微张,有些惊喜道。
“嘿嘿,仙姑姐姐,你弹琴真好听!弹琴的样子也好看!”程百草倚在她不远处的亭柱子上,朗声道。
晌午的清风,伴着花香,洛海棠莞尔一笑。
“你这个小坏蛋,嘴巴可真甜,想必喜欢你的姑娘一定不少吧?一个个,非得被你哄得像浸在蜜糖里一样。”
程百草就爱她笑,竟不由得看痴了,半晌才听见海棠的问话。直呼冤枉道:“哪有,仙姑姐姐我冤枉啊,我程百草对天发誓,绝不是那等轻浮的登徒浪子。”
洛海棠心里暗暗啐道:“呸!你这小坏蛋,还不够轻浮么!”
然而她嘴上却道:“你我萍水相逢,谁要关心你是不是那登徒子。你啊,若觉得身体好些了,就走吧!”
程百草听她没说两句话,就要赶他走了。心中宛若炸裂一道晴空霹雳,令他呆若木鸡,言不由心,当下微微怔道:“额,去哪啊?”
“离开这里啊,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呗!”海棠仙子笑道。
“我要去哪儿?我明明哪儿也不想去了,只想一朝一夕地陪着你。”程百草心里黯然想道。
这少年对洛海棠一见钟情,犹如宿命牵引,此间,又与她朝夕相处十余日,心中早已生出情愫,若要分别,已然如同挥刀刺心。但看到她将别离说得如此轻松,竟在淡泊谈笑间,心中更是又负气伤感。
不过,经她的这么一提醒,程百草又豁然想到自己还有左慈先生临终前的遗命在身,他暗呼一声“糟糕!”,他只顾这自己在这里与美人相处欢喜,却忘了前辈的交代的使命!
虽然他完全可以用养伤来作藉口搪塞自己,可他心中着实觉得自己大大的不好,实在有违堂堂男儿、君子之道!何为承诺?男子汉大丈夫,做不到的就别答应,既然答应了,那就一定要做到!他既然答应了左慈前辈,千里迢迢,承此一诺,就绝不会有辱使命!一想到眼下又过去十余日,心中顿时焦急不已,实在不宜再耽搁下去了,若是误了左慈先生的大事,那自己可就成了罪人。再者,莫大山人和毛灵药还在千里之外的睢阳城中等着他,若他一直没有消息,他们必定会为自己担心。
想到这里,程百草正经地抖抖长衫,忽然收起了原先倚着亭柱的懒散,轻拂了衣袖,走到洛海棠身前,站定,日影斜长。
洛海棠坐在那里,未动,仰起头来看他。
程百草却低头瞧着她的七弦桐木古琴,错开目光,并没有看她,口中有些无可奈何地说道:“海棠仙子,我,我确实有要事在身,需往雁荡山月宗一趟。”
海棠仙子没料到他当真这么快就要走,还没来得及感觉到自己心底传来的那一点点失望,只漫不经心道:“哦……”
瞧见她漫不经心的态度,程百草更是觉得心中绞痛不已,连累眼中都添了些酸楚,当下只想尽快离开,免得被她瞧见自己的狼狈样。
于是便道:“海棠仙子的救命之恩,百草铭记于心。待此间事了,我还有一场恶战……”他想到睢阳城之战,必定险恶无比,也不知自己师兄弟三人究竟能否全身而退。接着道:“若百草还侥幸不死,必定回来报答仙子的救命之恩。”
洛海棠低眉垂首道:“不必了,你本就是因为吮吸了我的血才中的毒,是我害了你伤上加伤,你不怪我便好。再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也是为自己修些功德赎罪,只盼程公子程大侠日后能秉承此念,多多救人,便极好啦!。”
程百草急忙还想追问她身中何毒,如何能解?造得是什么浮屠,赎得又是什么罪?为什么独自住在这湖底,为什么千年避世?
只是她已然缄默不言,自顾自又抚起琴声来。|
程百草心下凄然,明白她是不愿作回答。是啊,仙姑姐姐对我如此冷漠疏远,又怎么会告诉我这个陌生人这些呢?自己还是少要自作多情吧,兴许现在自己赶紧早些走,才是对她的好呢!
程百草低声道:“既然仙姑姐姐如此不待见我,那,程百草这便走了……告辞……”但是他心中已然有了所爱,便下了决心,等所有的事情都了了。他一定还要回到这里,来听她的琴声,听她说话,哪怕,只是看她一眼,逗她笑笑,只要能陪伴着她,便心满意足啦!
她终究没有说话,只是抬手将程百草送了出去。
一道白光闪过,程百草再一睁眼,他已凭空出现在岸边焦急等待的程小瑞头顶。程小瑞见着他,惊喜的:“咿呀咿呀——”叫唤不停。
而程百草的心中,却怅然若失。他定定的看着湖水,又失了神。
直到那些被他所救的村民瞧见他悬浮在空中,并且和“神兽”如此亲近的模样,认定程百草是仙人无疑,当下竞相从村子里奔出来,朝着程百草磕头叩拜。
“神仙保佑啊——神仙保佑——”
“二狗子他娘,快出来啊,神仙大人上岸啦!”
“阿弥陀佛啊,太上老君啊,神仙大人请你一定要保佑我们村子风调雨顺啊!”
“神仙大人,我老太婆别无所求,只求您能保佑那当兵的儿子能活着回来啊,活着回来……”
当下,人群熙熙攘攘,祈求声一片。在这漆黑的战乱年代,祈求神仙成为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程百草只觉的心烦意乱,无心理会。袍袖一带,卷起还在“咿呀咿呀——”的程小瑞,径直往雁荡山深处去了。
那些平凡的村民,只看见平地骤起一道狂风,砂石滚动,遮蔽视线,再一睁开眼睛,“神仙”和“神兽”就都无影无踪了,也不知道神仙大人有没有听见自己的祈求?也不知神仙大人是否会真得会保佑我等凡人?
不知道。
就像程百草同样也不知道,在他离开谪仙居之后不久,洛海棠幽幽叹了一口气,手掌轻轻覆在琴弦上,止住琴声。喃喃道:
“小坏蛋,祝你一路平安!”
“再见……”
海棠仙子微微一笑,独自倾城。
那笑容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令人觉得顿时清风寂寥,百花轻颤,同她悲楚。
原来,她并非是讨厌程百草,才要赶他走。相反,她平静了千年的心湖,不知不觉已为这白衣少年渲开了一丝涟漪。她是真心实意的喜欢这少年,莫名就喜欢。
只可惜,此缘,非善缘。
此地,亦非善地。
美丽的海棠仙子并不是自由之身。
一千年前,她一共犯了二十多条天条,被谪贬凡间。
浑身缠绕着宿命的纠葛。
她,早已不是那个想爱就爱,想恨便恨的她。
被囚于此湖中的,
只是一朵苍白的海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