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哀莫大于心死
翌日,东方微泛白,朦胧月色里,依稀可见诸多大小的凹凸,走进细看时,竟是些用牛皮搭建的帐篷,其皮面上,冷霜凝结,雾气未散,就连那随风而动的旌旗,其音,也是颇为生涩,没了往日干脆,想来是,失了色,丢了质。
在这寒风彻骨的北漠,皮毛什物都在劫难逃,皆被冻得僵硬不堪,算是折胶断指,让人嘘嘘直叹,更何况是生活在这的人呢?恐怕想想,也是瞬息结为冰雕,碾为尘土。
于中原相较,这里,的确让人憎恨,其荒芜,与南疆并无区别,绝非常人久居之所,凡人哪怕是偶然误入,也是九死一生,侥幸活着的,恐也不会再涉其中了吧。
在苦寒无比又贫瘠荒凉的北漠,暗地里,早已潜伏着股翻天覆地的力量,而这股暗涌,本已蛰伏了多年,沉睡了良久,任谁也没想到,在此刻,它竟会蠢蠢欲动。
天未明,风凛冽。远远的,就可见人影晃动,看来,此处虽险恶穷竭,却也不是那般绝情、绝义。
不远处,人影觥筹,那一道道模糊,似鬼魅般迅捷,又似野兽般粗犷,纵横交错,俨然有序,不仅让人眼花缭乱,也使人明辨不清,所见到底是真?还是假?
细看时,只见数十毡袍打扮的彪悍,早已立于大惕隐司牛皮帐前,五人成行,六人成列,其队伍,方正规矩,军纪严明,寥寥数人,确有千军万马般的呼啸,那气势,甚是慑人,尤为夺魄,让人胆颤心惊。
外面,早已寒冷无比,时时寒风袭来,刮得绳索、旌旗,呜呜直响,天气本就恶劣异常,可其队内,却未见任何骚动,静悄悄的,真可谓是落针可闻。
那些扈卫勇士,个个昂首而立,不惧严寒侵袭,不畏江湖险恶,其战力究竟如何?无从得知,但可明白一点,于凛冽中昂立,在血腥内成长,这等异乎寻常的经历,不是谁都能有资格领受的?史上的那些飞龙猛将,其人生磨砺,两者间,相差无几,甚者,还略胜一筹,契丹勇士皆是以一当百的好手,紧要光头,更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号角吹响,整个队伍循序而逝,逐个消弭于黑暗之中,所过之处,尘土飞扬,马蹄阵阵,轰鸣的惊响,正悄然四散,一骑骑跃动的背影隐然可见,细细一想,骁勇善战的骑兵,不日就将入关进原,到那时,中原腹地只怕又会掀起一场惊天动地的恸哭。
那日,也幸柳莺来的及时,要不然,夕月那丫头,真的会被老鸨活活折磨致死,再思量、思量,妙龄少女,清清白白,惹人怜爱,未放天怒人怨的恶行,未做伤天害理的坏事,到最后,落得个香消玉殒,魂断幽兰的凄凉,这等悲惨,着实是世道不公,人道不清。
柳莺轻唤了几遍:“月儿,月儿。”怀里的夕月,除了溢出嫣红外,再无回应。
于心里,柳莺甚为焦急,可行动上,她又不知往哪去?只能无助的搂着。
夕月这丫头,脸如白蜡,手足冰凉,时不时还会痴语,回光返照般茫然,可谓凶险十分,柳莺深为谴责,边落泪,边寻思,想了许久,也未有妙意佳策,独自背着她,蹒跚前行,究竟该如何救她?于她心里,真没个底。
水榭里短短几步路,走得很是吃力,背上的奄奄一息,实已到了油尽灯枯的紧要关头,那一路上飘洒的嫣红,还在持续滴落,柳莺含着泪,不停的念叨,所说的,都是些激励夕月的肺腑,可这些,在此时,又能有什么用呢?
“月儿,你醒醒,别睡了。”“月儿,你答应过我,要同我生死与共,现在,你怎能默默不语?”“月儿,你说话呀,别不理我,睁眼看看,我回来了。”“月儿,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你知道吗?”“我不准你死,不允许你死,你听到没?不准,不许。”这样一遍一遍的重复,到最后,演化为凄厉的狂叫,那呼喊,是多么悲怆,多么愤懑,可背上的她,依旧默不作声。
出了院门,柳莺举目茫然,对南阳城,她浑然不知,哪怕是半点有用?也是想不起来,除了知晓‘淯阳堤’外,其他的,可谓是一无所知。
柳莺心急如麻,早已失了方寸,也无半丝理智可言,她只好胡乱的寻个路人,闲人大多见了她,都只是垂涎于她的花容月貌,哪会对她真言坦白?
“这位相公,城内最好的医馆在哪?”柳莺胡乱抓了个过路人问道,话语甚是焦急,神色颇为紧张,那路人,先打量了一番,见其闭月羞花后,甚是迷恋垂涎,关切的问道:“这位小姐,你是要找哪所医馆?小生立马带你去。”
“我,我……”听此一问,柳莺心底顿时没了底,她也不知该去哪?只能重复着这几个字,那人见她不谙世事,好心道:“去城南的‘妙庐堂’,那的大夫,医术高明,仁心仁义,定能帮到小姐的。”
“可……可我,不知在哪?”柳莺遮遮掩掩的答了句,那人听后,更是眉开眼笑,假仁假义道:“那没事,我带你过去。”柳莺听后,颇为感动,激动道:“那,谢谢大哥。”
“你先等等,我去雇辆马车来,你这样背着她,对她不好。”那人装模作样的关怀,柳莺顿时就迷蒙错乱,哪会警惕留心,一个劲的感恩戴德。
那人也不知从哪弄来了辆马车?先后把二人扶进车内,很是着急的跳到车辕上,拿起旁边的皮鞭,用力的朝老马身上招呼,那瘦不拉几的老马,吃痛后,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撒腿狂奔,大街上,就这样多了辆横冲直转的叫嚣。
那人,其念头,邪恶之极,甚至,更有不可饶恕的贪恋,驾车的方向,那也是南辕北辙,根本就是狗屁不通,看来,此人,除心怀不轨外,更多的是贪财好色。
唉,可怜了这对主仆,她们丝毫未知,还糊里糊涂的感恩,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往日里,柳莺可谓是秀外慧中,此刻,早已淡然无存,其焦虑,忽视了诸多猜疑,其坦率,正中了奸人下怀,平日的心思缜密,此时,竟会漏洞百出。那人太过心急,驾车也不够娴熟,偏要用力鞭笞,结果,老马忍受不住,发狂嘶叫,时不时的摇头摆尾,其结果,就是不小心撞到对面来车上,‘碰’的声,两车轱辘拌在一起,这巨响,吓得行人呆立,四散跑开,旁观一侧,指指点点,对着偶然发生的意外,看来是很悠闲,很乐意。
车上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前倾,对面还好一些,只是马匹受到惊吓,车内并没有人,柳莺这里就不同了,她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原本她还把夕月搂在怀里,哪知?马车骤停,惯力就把夕月给摔了出来,只见那丫头,直挺挺的飞出,朝着外面落去,柳莺尚未喊出声,她也不受控制的摔倒,眼看就要摔在地上,早已惊魂未定的老马,此时更是马蹄乱窜,假如夕月滚到马蹄下,那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喽。
大街上,经此折腾,顿时就水泄不通,熙攘的人群都围到这,见有个倩影飞出,却无人上前援手,只是瞪大双眼,一眨不眨的漠视,也幸那丫头命大,没有滚到马蹄下,只是摔到街边的摊子上,没有什么大的碰撞,可就算是这样,那丫头也是不住的抽搐,原先就进气少,出去弱,此刻,更是断断续续,看来,她离黄泉路又近了一步。
柳莺摔破了额头,吃力的爬出车内,当她再次扶起月儿时,她才发觉,月儿的手足,早已变得僵硬,那是只有死人才有的征兆,此时,她顾不得其他,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搂住,想给予她更多的温暖,两人,就这般静静的搂着。
见柳莺未受伤,路人多为惊叹,毕竟马车都已撞得七零八落,里面的人,却只受了点皮肉伤,惊魂未定而已,但总的来说,柳莺还是幸运的,原本清丽绝代的脸颊,被灰尘抹得黯淡无光,很难再寻到倾国倾城的容颜,原以为能有好戏看,结果竟然是这般无趣,顿时,人们没了心思,一哄而散,街上,又恢复了冷清,而那驾车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柳莺心如死灰,没了什么念想,只能本能的反应,痴痴落泪,那梨花带雨的沮丧,本该是闻着伤心,见者落泪,此刻,却无人上前问津,世人竟会这般无情,世道竟会这般冷漠,真是哀莫大于心死。
“姑娘,你这是?”总算有人上前插了句,柳莺通红的眼眸里,早已看不清来人,只是隔着散乱的秀发,可以看清那人的轮廓,他是那么的熟悉,那么的平易近人,一见此人,她心里,就有股很自然的温馨,再荒诞点,她甚至觉得,可以把自己完全托付给他,虽然只是模糊初见。
来人起初只是好奇,便凑上前,真没想到,缘分竟会这般凑巧,两人才分离片刻,不久前,自个还在琢磨‘自个的道袍,那姑娘何时归还?’转眼间,自己竟又碰到她,或许,这就是宿命的安排吧,
“求……求你,求你,救救……她。”柳莺迷迷糊糊说完,便无力晕倒,看着眼前的两人,薛凌昱真不知该做什么?他先把手放到夕月颈上,见她还有脉搏,再探其息,那也是断断续续,极其微弱,随时都会断绝,他只好伸手按到夕月背上,向‘灵台穴’输送真气,以此来延续她的生命,得此暖源,夕月的苍白,终有一丝红润,有此转机,薛凌昱才敢松手,然后,雇了辆车,把两人都送到医馆,颇不凑巧,那个心怀不轨的相公,受伤逃离后,不约而同的走到一起,那人正在处理伤痕,不时还在大喊大叫,为他诊治的大夫,听他那些胡言诳语,早已不耐烦,若非心怀仁义,此刻,真会大显神威。
“哎哟,疼死你大爷我了,大夫,麻烦你快点,再快点。”见大夫慢手慢脚后,他又满口辱骂道:“呸,你算什么狗屁大夫,没看到你大爷我再流血吗?你这个老混蛋,老杂种,非要让你大爷我疼个死去活来吗?”“疼死了你大爷,你这老浑子也要偿命,可就你这贱命,你赔得起吗?”
那大夫也是上了年纪,哪能忍受这般侮辱,顿时就撒手不管,很生气的刮了那人几下,那人本就鲜血淋淋,此刻,更是满嘴嫣红,看起来甚是滑稽,一时半会竟未醒悟,待火辣加剧后,他又在不知羞辱的诟骂,还未张口,便见后堂涌出几个壮丁,三下五除二的把他提起来,向着大街上一抛,‘碰’的下,那人就被扔了出来,趴在地上,捂着伤口,很是吃痛的谩骂,可惜,他说了很多,可没一句是完整,总是前言不搭后语。
“你……老子,痛……报复……”结结巴巴,让人好笑,堂内,几个壮丁见他还在叽叽歪歪,便又涌上前,对他是一阵拳打,一阵脚踢,那人哀嚎不断,再也不敢辱骂半句。
薛凌昱未想到,竟会遇见如此奇葩,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呀。
见弟子为其出气,大夫很是舒畅,便又老神自在的靠在摇椅上,手里握着个小茶壶,时不时的倾在嘴里,薛凌昱有礼道:“神医,麻烦你老,看看这两位姑娘。”
那老头初闻‘神医’这称呼,心里乐开了花,刚才的气闷不快,早已泄了大半,此时,再有来人赞赏,心里,甭提有多舒坦了,一时飘飘乎,不知所处哩。
霎时,大夫跳将起来,出手疾驰,分别搭在两人腕上,诊脉过程中,他一会眉头紧皱,一会沉思念叨,确诊后,他才拂须招呼,道:“这二位姑娘与公子是何关系?”“萍水相逢”“啊,了不起,真了不起。”“那,神医,她们两人?”“放心,老夫必全力施救,只不过?”“神医,但说无妨。”
“这位姑娘,只是心力交瘁而已,服些安神的汤药即可,可这位姑娘?”“她?神医何意?”“唉,这姑娘来就受了极重的棍伤,先前就奄奄一息,接着又受极大撞击,其五脏六腑早已移位,此时,任华佗再生,恐也是无能为力。”“啊,神医难道你真没半点法子救她吗?”
“这,眼下确实无从下手。”那大夫也是惋惜,歉意的回应,脸上稍显不忍,虽说他见惯了生死,但此时,真没法子可医。
薛凌昱叹了口气,追问道:“你老再想想,还有没有什么法子?”“眼下,老夫只能封了她的部分穴道,暂时拖延她的时间罢了,想彻底救活她,恐怕是比登天还难。”薛凌昱犹豫一阵,道:“行,那只能拜托神医了。”想来时间紧迫,也来不及细问其他,只能让神医出手,先吊住了她的命,其他的,等柳莺醒了再说。
夕月的生死,柳莺的惦念,都全系在大夫手里,若是其中一人,有个三长两短,那么,于另外一人而言,这无疑是雪上加霜,其后果,不可想象,最后,她们的生与死,也只能交予上苍来决定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