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龙涯’位于翠华峰东南方,极具天地灵气之处,可谓世间罕有之福地,正因灵气太盛才致草木颇稀,让人有种萧瑟之感,尤其是峭上嶙峋,哪怕常年风吹雨打也未使其消磨殆尽,反而越发尖锐,时时有刺破天际之势。林中一众怪石,横七竖八,毫无半点美感,只有那精通奇门遁甲之人,见之,才知此地内藏乾坤,若是深研下去,必会大吃一惊,毕竟恁大的一片石林,黑黑白白,极为简单,似混元、如太极,阴阳互济、奥妙无穷,这等举世无双的天造奇局,真是亘古至今最大的神迹。
薛凌昱在心中默默推演,哪怕自个成竹在胸,也不敢妄自走动,若非熟知其运转核心,匆忙间,只怕也会迷失于缥缈虚无中。一路上,左拐右折,颇为繁琐,尤其是自个的动作还需轻巧,生怕动静过大,而惊醒林中沉睡的虫兽,避开眼前一道幻影,前方豁然开朗,居中一硕大怪石,黑白参半,一鹤发仙人醉卧石上,那飘然若仙的神韵,颇为引人瞩目。
仙人侧卧于东,酣睡正甜。其衣襟,一尘不染,近一看,脸如冠玉,体态清莹,恍若神仙中人,呼吸间,长须一摇一晃,这恬然一幕,真如行游仙人,于闲暇中,休憩悟道。
薛凌昱不敢上前搅扰,只得安静的站在一旁,就连自个的呼吸声也是细不可闻。
斜晖脉脉,鸟兽长鸣,远处传来一暮鼓之声,仙人上身微挺,双臂上扬做抱元之姿,吐纳数次后,方才坐直睁眼,忽见一旁爱徒,颇感意外,问道:“哦,凌昱徒儿,你回来啦!”
忽闻师傅叫唤,薛凌昱立马作揖,福声道:“弟子恭祝师尊福禄永享,长寿无疆。”
扶摇子拂须含笑,说道:“哈哈,徒儿今日这般谦和有礼,甚是少见,想是山下游历有感,莫不是徒儿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吧?”
薛凌昱大为惊讶,行叩拜大礼,激动道:“师傅所言甚是,弟子此番云游感触颇深,弟子往后究竟该如何割舍?还望师傅指点。”
“哦,执念竟这般严重,这倒让为师很奇怪啊,你在山下究竟出了何事?你可细细道来。”扶摇子甚感意外,毕竟爱徒修道有方,道行也深,加上其资质,聪慧过人,按理说,不该心存猜忌才是,看来此次云游,的确是让他有了非凡感触。
扶摇子未单面呵责,反而凝神细问道:“你心有何惑?尽管道来,为师替你解惑。”薛凌昱低语道:“是,弟子此番云游,心中难免产生了一丝‘心魔’。”说此话时,整个人微微颤颤,极不自然。
“哦,心魔?”扶摇子暗自念叨,一听师傅自语,薛凌昱更是胆颤心惊,细弱游丝。
“弟子此番下山,本以为能感悟人世繁华,可谁知?所见的,均是饿殍千里,尔虞我诈,整个俗世,如阎浮降世一般,处处充斥着暴戾凶狠,久而久之,自个竟也莫名的沾了一些,每每静坐修行时,心头便有一股恶念缠绕,扰得自己心神不宁,师傅,这是不是心魔作祟呀?”薛凌昱不敢直视扶摇子,一个劲的低头省悟。
“唉,事已至此,徒儿你也无须介怀,或许,这就是你命中劫数吧。”扶摇子静静听完,神神秘秘的应了一句,薛凌昱一脸疑惑,不明白师傅所言。
“徒儿,凡人修道本就逆水行舟,中途,绝不可左右摇摆,一旦心不在焉,必将道消人亡。俗世内,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扰人心神在所难免,你定力不够,沾染一些戾气,怪你不得,是为师我考虑不周。”扶摇子心有隐喻,极力开导。
薛凌昱自责道:“弟子岂有怪罪师傅之意,是徒儿我修行不够,涉世尚浅,未明师傅深意。”
扶摇子感慨道:“徒儿能说这番话,倒叫为师我汗颜呀。”
半晌后,薛凌昱又发一问,道:“师傅,修道之人若是个个脱俗而修,即便有成,那也只不过是小道尔,自不能体会尘世大道,这二者间,孰轻孰重?又该如何取舍?”这话,可谓语出惊人,此等想法,于当时,可谓大逆不道。
扶摇子轻轻一叹,说道:“山上、山下并无区别,无外乎其心如何?你看,有人能于红尘中,清静无为;而也有人,则在山中痴恋不悔,你能说他们不循正道吗?”
“弟子不敢妄言,还请师傅指点!”薛凌昱虚心问道,扶摇子凌空一捻,那地上野草便飘飘荡荡的飞到手里,扬着手中之物,问道:“你可识得此物?”薛凌昱不假思索道:“野草是也!”
扶摇子对爱徒的答案很不满意,继续问道:“非也,你可想清楚了,再说。”薛凌昱自个看得真真切切,可师傅怎说不是,薛凌昱思索半晌,也无半点头绪,摇头道:“那?徒儿不知。”
扶摇子叹息道:“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人之一世,莫过于沧海一粟,一念之欲不能制,必将祸流于滔天,修行之人应做到‘无欲则刚’才是!”
薛凌昱被师傅说的无地自容,小声应道:“其理,弟子自当明白,只是?”扶摇子留神问道:“你还有何话,但说无妨。”见徒儿神思渐朗,扶摇子一阵欣喜。
“天无常,地亘古;君无道,孰无情。修道之人活于世,难道只是一味的避世修行而不沾一丝俗尘吗?就算能做到心无旁笃,可也不能视而不见吧?更何况,当今天下四分五裂,黎民颠沛流离,修道之人若是置若罔闻无动于衷?那修道,究竟还有何意义所在?若是那样,弟子宁可下山成仁,也不能虚度一世。”薛凌昱说得振振有词,不带一丝一毫的忌讳。
“痴儿、痴儿啊,你怎就当局者迷呢?”扶摇子甚感痛心,毕竟爱徒妄念一起,想挥剑自断,怕就非人力所能为了。
“师傅,是不是……徒儿又说错了……什么?”薛凌昱有些结巴,神色起伏很大,扶摇子没当面训斥,反而谅解道:“罢了,这或许,就是你命中劫数吧,往后你究竟是‘出世’?还是‘入世’?一切随缘吧。”扶摇子很是心痛,毕竟下山容易,上山难,一旦出去了,想再回来,那可就难上加难喽。
薛凌昱听后,诚恳道:“师傅教诲,弟子铭记于心,倘若无缘仙道,弟子恳求师尊允许,让弟子以己之力,下山救助黎民,虽不能扭转乾坤,但也要问心无愧。”
扶摇子大为钦佩,感概道:“徒儿有此宏愿,为师也不便阻拦,待‘禅道论’后,你再来寻为师,为师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薛凌昱听后,作揖谢道:“谨遵师谕,弟子定当牢记。”
扶摇子挥手示意,叹息道:“嗯,你去吧!”薛凌昱转身离去,渐渐隐没于石林,扶摇子见状,仰天念道:“唉,你终归还是要回去的,这一别,只怕咱们师徒之缘已尽,今生恐难再相见喽。”叹息了声,也飘然隐去。
出了蟠龙崖,薛凌昱立马就想去圭峰岭,可此时,天色渐晚,多有不便,只得向‘百味谷’赶去。
离谷,尚有一段距离,便可于风中闻到些花香,远远一眺,山坳里,花团锦簇,红艳似火,景色甚是迷人。
薛凌昱未做停留,疾步赶去,往常,泡上一壶清茶,师兄弟聚在一块,彻谈几天几夜,其中滋味,不可言语。
刚到谷口,就听见里面嘈杂一片,所说的话,也是古里古怪。
“二师兄,你在找什么呀?打你一回来就开始翻箱倒柜,是什么重要物什丢了吗?”有人关心道,听声,年纪不大,说话谦和有礼。
“去……去,你不帮忙也就罢了,还非让我分心添堵,你安的是什么心啊?”韩猴子边找边责问,看样子,很是着急,那人一通委屈,求救道:“三师兄,你看?”
“我说……”瘦竹竿还未启齿,就见韩猴子喋喋不休道:“你俩都给我出去,省得留在这,看了烦心。”
“臭猴子,你这话,说得有些过啦?”瘦竹竿不乐意道,韩猴子不以为意,道:“去、去,你最好也别来烦我。”连声催促,让二人颇感无奈。
“咱俩还是出去吧,你看这,乱哄哄的,看得心烦。”瘦竹竿对白褚说道,然后又嘱咐道:“老猴子,我可警告你,只要你不把我的房子给拆了,你爱怎折腾就随你吧?”
“你这瘦竹竿,你现在最好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赶快出去,不然我可把你俩给踹出去了!”韩猴子脾气火爆,好似心有大怨。
“好,我们走。”瘦竹竿和白褚苦笑着离开,生怕他一会再突发奇想,捯饬出一些啼笑皆非的糊涂来。
瘦竹竿一路上小声嘀咕,白褚听后便高兴不已,问道:“真的吗?那可太好啦。”见韩猴子还在忙碌,便又问道:“二师兄,你待会来不来呀?”
“他呀,咱俩就甭管了,现在焦头烂额,说不定一会,就皮开肉绽呢。”瘦竹竿诙谐道,韩猴子瞪了他一眼,恨得咬牙切齿。
“三师兄,没你说那般严重吧,二师兄也就嘴巴碎了点,可也不至于你说的那般凄惨吧,额……那他,到底得罪谁啦?”白褚对某人很好奇,一个劲的追问。
“这个?真不好说,只怕到时,比这更严重,反正是……”白褚尚未得到答案,便被韩猴子给轰了出去。
二人站在门外相视一眼,立时轰然大笑,乍见薛凌昱站在院外,白褚赶紧上前稽首,连声道:“大师兄,你什么时候到的?怎不唤我们呀!”
“大师兄,快请进来。”瘦竹竿亲自把薛凌昱迎了进来,白褚赶忙去沏茶,一时间,空气中香气满溢,雾气轻绕,光看那景象,便是一种莫大享受。
“三师弟,老二怎到你居所翻找东西?他这不是瞎子骑驴,瞎折腾嘛。”薛凌昱轻浅一口茗茶,茶味细腻,颇有绕梁之味。
“大师兄,你是有所不知,自你走后,他便搬来与我同住,以前的地方,早被雪儿那丫头弄得乌烟瘴气,自然也就不能住人了。”瘦竹竿解释一通,薛凌昱吃惊不已,毕竟师弟以前的洞府,可是奇妙的很,追声道:“原是这样,那可真是怪了。”
“谁说不是?反正我也懒得问他,他爱怎样就怎样吧。”瘦竹竿微笑道。
“那他今日怎又折腾起来,你俩白天到底出了啥事?”薛凌昱问出心中疑惑,白褚也好奇道:“是呀,三师兄,我问二师兄,可他老是闭口不言,到底出了什么趣事?”
“这……真不好说,可大可小,这事……”听瘦竹竿说明由来,两人才明白其中原委。
薛凌昱一阵苦笑,大声道:“二师弟,别折腾了,出来吧,为兄给你一计,准保你平安无事。”听到这话,韩猴子立马飞奔到薛凌昱面前,哀求道:“大师兄,你可要救救师弟我呀,不然师弟我可就要英年早逝喽。”
薛凌昱嘱咐道:“你呀,这张臭嘴,往后可要管严实喽!”韩猴子一个劲的答道:“师兄放心,往后师弟我自当慎言。”
“那最好,为兄也只能救你一时,可救不了你一世。”薛凌昱在他耳边嘀咕几句,只见韩猴子眉开眼笑,先前的一脸愁云立时就消散无形,小院内,又恢复了一阵欢声笑语。
翌日,天刚蒙蒙亮,韩猴子便怀抱一物,随薛凌昱同去圭峰岭,说是圭峰岭,却不见一丝姹紫嫣红,只余翠绿一群,周围清冷如冰,让人不寒而栗。
穿过竹间小径,一栋精致竹楼乍现,早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盆盆含苞待绽的白玉兰,那婉约的姿影正随风摇曳,一缕缕清香,忽有忽无,让人极为享受,就连檐下云片松,也是姗姗而动,恍若珠帘。
薛凌昱轻敲几下,里面一阵响动,开门的竟是妮儿,瞧那模样,像是刚睡醒,小手还在来回揉捏,一身水蓝短袄,外加淡紫长裤,乍一看,显眼的很,嘴里还在嚼个不停,支支吾吾,让人觉得很怪异。
忽见门二人时,妮儿跳将起来,撒娇道:“薛伯伯,你终于回来啦,雪儿好想、好想你,呜~呜。”抱起她,擦了擦鼻涕,安慰道:“雪儿乖,许久没见你,大伯也想你。”
妮子略带哽咽,问道:“真的吗?”
“当然,大伯还给你带了好多小玩样呢,快别哭了。”妮子左右张望,见其身上布袋后,她才安静的枕在薛凌昱肩上,默默不语。
竹林小道传来一阵琐碎脚步,袁絮清一袭白衫,挽着竹篮,缓缓走来,乍见两人,颇为惊讶,喊道:“大师兄、二师兄。”声如黄鹂鸣翠柳,日月星辰共蹁跹。
韩猴子抢先说道:“师妹,昨日为兄口快,说错了话,你可莫要挂于心上,若是师妹不解气,尽管骂为兄几句,或是打为兄一顿,为兄我都认了。”
袁絮清听后,谦和一笑,道:“师兄莫要这样,小妹我的脾性,你还不知吗?虽说当时很懊恼,可事后,也就释怀了,还望师兄不与小妹计较才是。”
“啊~嘿!”韩猴子木讷的挠着后脑勺,站着一动不动,不知该说什么?“就是,自家兄妹勿要生分。”见韩猴子经久不语,薛凌昱好心相帮。
“师妹,这物件,权当是为兄的赔罪之礼,还望你收下才是。”韩猴子亲手递到师妹跟前,袁絮清甚是感动,双眸间,水雾环绕,微微道:“谢谢!”虽只有两字,可其含义……
“小师妹,兄妹间不必那么客气,既是你二师兄一片心意,你收下就是,还有你主人家,也不请我们进去坐坐?”薛凌昱说的很含蓄,袁絮清一阵脸红,歉意道:“啊,两位师兄快请。”正侧身恭迎,三人刚想进屋,就听到竹间一声呐喊:“等等我,二师兄!”往外一瞧,只见一位清秀装扮的儒生,正向他们奔来,韩猴子先问道:“六师弟,你跑的那么急,莫非是出啥事喽?”
白褚拱手施礼,有礼道:“大师兄、二师兄、小师妹。”一阵寒暄后,白褚才娓娓道明,道:“二师兄,师尊正找你,叫你到太和殿,好像有急事。”
韩猴子一阵无奈,落寞道:“小师妹,为兄今日是没福气进去喽,改日再来打扰你,可好?”
“师兄有急事,小妹自当不敢挽留,师兄只要知小妹我的大门,随时为师兄而开。”袁絮清亲和道。
韩猴子一脸喜色,稍稍停顿,关切问道:“大师兄,你同我一起去吗?”。
“二师弟,我好不容易有空来看小师妹,坐都没坐一会,水也没喝一口,若是跟你一同离开怕是不妥,倒是你,莫要误了事。”薛凌昱劝道。
“好吧,那我先去了。”韩猴子匆匆离去,连带白褚也被一同拉走。
门外,两人,一席无话。
各自皆是,站着,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