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水中花
‘千岩蟠溪’汇奇石斑驳,藏百转千回,纳九曲飞流。
远观,云雾飘渺若隐若现,似悬空幻境美轮美奂。近视,奇诡玄奥难辨虚实,如须弥介子可大可小,这等无上圣境,又岂是俗尘庸人所能辨识得了?
经辋川蒲岩,广成子驻足,轻手抚摸,污渍顺势脱落,露出几许瑰丽斑纹,握于掌,轻如棉,硬胜铁。色泽上,绚丽多彩,摇晃里,可见其流线似曲水潺潺,看似死物却暗含生机,可谓垢中璞玉,石之极品,而‘蒲岩’这等奇诡造化,肉眼凡胎又岂能窥见一二?
月圆时分,此地,必然五光十色,所泛荧光,似明珠,如琉璃,妙不可言,这,不可谓不是造化奇功耶。
广成子细细凝视,石上纹理竟如无尽纷飞的螺旋,看得人,不能自持,不由自主,再观其岩,浑然天成,不沾半点尘垢,于此处,静默无语,所盼的,不过是等候有缘。
观内,诸多道人历苦厄,辨是非,分善恶,实为当世贤才,可要论慧眼识珠的本事,那是万万不及前人的,白褚虽博览群书,见识超然,可也未能一眼识破,世人多言‘千里马常有,而伯乐却不常在。’此岩,真如千里马,不为其他,只为静候伯乐。
今日,忽得广成子指点,白褚自个才幡然醒悟,回想以往,自个真是有些盲目自大,忽略了极为平凡的琐碎。
“杜前辈,这……真是‘蒲岩’吗?此神物,只在神话里,才略微提及,此处,竟真有?”白褚万分惊讶道,广成子回忆道:“的确,此物,举世难寻,贫道也只是在古书中略知一二,前人寻遍大江南北,也未有幸领略,今日得见,咱们真是三生有幸呀。”广成子极为欣慰,毕竟这等奇珍,古往至今,也没几人识得,就连那九五至尊也未见过,而自己竟能领略其美,着实是几世修来的福缘。
“啊,太奇妙,不可思议,只是这‘蒲岩’又有什么大用呢?”白褚接过杜前辈手中顽石,仔细把玩一番,广成子笑而不语,道:“不可说,不可说呀。”此话,广成子重复了两遍,然后,仰头大笑。
白褚满头雾水,也不敢多问,按下心中好奇,默默领路,一路无话。
不远处,寒水纵横交错,一浅一深,分布得当,如斧凿,似刀劈,上千溪流汇集,一时间,有万川奔腾之盛,凹凸分明的沟壑,俨然就是一副天然棋盘,这一奇观,真让人惊叹不已。
棋局中,水雾朦胧,依稀可见两道人影,他们宛若上古神仙一般,正全心全意博弈取乐,其一人,凌空一指,石子便巧妙的落于棋盘上,更让人称奇的是棋入水,水面无波,此技艺,与神仙无二。
白褚刚想呐喊,便被广成子制住,二人就静静站着,默默旁观。
“睡老头,你这几步臭棋,可下得不怎样啊?怕是睡糊涂了吧,你瞧我这一手。”紫霄真人微露喜悦,似已洞察全局,掌握先机,颇为兴奋道。
“呵~呵,你能有什么高明手段?咱俩心知肚明,在武学上,你是比我强,论棋艺嘛,你可就差的远啦。”
“好你个扶摇子,就你大话连篇,今日,我非要让你好看不可。”紫霄真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隔了半晌,也说不出半句话来,到最后,懒得与他计较,死死盯住棋盘。
扶摇子笑而不语,随性而为,白褚看了半天,也没理解其中玄机,有时,他不明师傅为什么会那么落子,按大局走势,岂不是在自寻死路?
广成子未吐一字,紫霄真人见对方落子后,哈哈直笑,道:“我说睡老儿,你这手棋,臭得很,我看你,是越睡,越糊涂啦!”
“勿多言,落子吧!”扶摇子一副高深莫测,倒让紫霄真人心中不爽,冷哼一声。
“哼,今日,非胜你一局不可,往后,好叫你别自恃清高。”二人就这样来来回回落了几手。
转眼间,扶摇子的大龙已被对方死死缠住,想反败为胜,已是不可能,再看四周,杀机密布,正所谓‘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紫霄真人越下越开心,反观扶摇子,古井无波,落子有序,无一丝惧色,一想到今日能一洗前耻,紫霄真人那心情,畅爽无比。
“睡老儿,我再一落子,你可就满盘皆输喽,看你这回,还神气什么?”紫霄真人好心提醒,可扶摇子压根不理,平静道:“倔老儿,别高兴的太早,你且瞧我这手。”那一子,画龙点睛般扼住对方咽喉,让它进退不得,若再走几步,对方非输不可。
紫霄真人始料未及,明明己胜券在握,忽然间,自己竟然输了,心里那是一个不爽,再看棋盘,如梦初醒,那睡老儿,原来早已布好陷阱,正一步一步引诱自己入彀,在自鸣得意时,又狠狠的往自己身上泼了一盆冷水,让自个输的体无完肤。
这下子,紫霄真人也是无力回天,棋盘上,被杀得片甲不留,于是乎,他便耍赖不认,装起糊涂,东拉西扯道:“你说,你个睡老儿,这局不算,咱们再来局,如何?”
“可以,不过,你得把‘流云拂息袖’的功夫传给我徒儿,怎样?”扶摇子趁机说道,紫霄真人当然不允,道:“好你个老滑头,你好算计,凭几盘棋,就想把我看家本领骗到手,你想得也太美了,不行,不行。”紫霄真人极为不满,连忙挥手拒绝。
“那也行,你的‘楞耶梭罗指’神通,咱俩事前说好的,此时就回去,先传给了我徒儿,再说。”扶摇子一语点破,紫霄真人抵死不认,装聋作哑的嘀咕。
“哦,原来你早就算计好,就等我这个老实人上钩,怪不得,你大方的拿‘蜇龙法’与我打赌,你这是空手套白狼呀。”紫霄真人此时才明白过来,棋局,只不过是个诱饵,学艺才是目的。
“吖,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对了,我怎在这?”紫霄真人插科打诨,故意扯开话题。
扶摇子早料他会耍懒,果然,那滑头,抵死不认,大声喧哗,喊道:“广成道兄,你来的正好,你可要为我公正裁决呀。”
“谭道友,你怎么说也是一代宗师?怎还耍起小孩的把戏来?再说,这几手绝技,要是不传承延续,怕是再过几年,就随你湮没于岁月里啦。”广成子娓娓劝说,此话,褒贬恰当,让人挑不出刺来。
“你……你俩是串通好的,我才不干哩。”话音刚落,便飘到广成子面前,扶摇子紧随其后。
广成子先是微笑,便不住摇头,他素知谭道友爱面子、脾气犟,若一味相逼,只怕他那倔脾气一上来,可就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啦,若软话好语旁敲侧击,倒会事半功倍,紫霄真人嘀咕一阵子,独自潸然离去,望着那滑头的背影,扶摇子和广成子相视一笑,一同回去。
谭真人一路乱窜起伏,满是憋屈,不经意间,就到了薛凌昱居所附近,郁闷的他,观水而叹,起身挥舞,一呼一吸,一收一放,极为巧妙,那动作,轻柔谐和,一看就是上乘武学,‘流云拂息袖’乃是集道家武学大成者,每一招,每一式,妙不可言,把飘渺自在的本意,展现的淋漓尽致。
起手式‘天乙袖’,有开天辟地之磅礴,神威惊人,声势浩大,一经施展,潺潺溪水应势而断,溅起的水幕,如天瀑般奔腾不息,这等神鬼功夫,可谓神秘莫测。
尤其是最后一式‘葬乾坤’,威力惊人,变化无穷,任谁也无法抵挡,纵使对方功力高深,一旦使出,只怕也会受伤不轻,就算侥幸逃脱,后续暗劲叠涌而出,那来人,也只能饮恨而终。
一招一式,潇洒自如,无论运劲挥袖,还是腾挪转移,都极为巧妙,暗含道家至理,可视为绝代瑰宝。
附近,鸟兽绝迹,溪水狂舞,响动极为浩大,不时,还有阵阵余音回荡,那响动传到薛凌昱耳里,如惊雷巨响,振聋发聩,顿悟的他,突睁双目,迅疾而出,刚落地,便见狂舞水龙如清莲绽放,一开一合,奇妙无比,如此绝妙武学,着实让薛凌昱惊叹几何。
漫天水幕遮掩了真人踪影,此处,只余溪水盘空,水龙呼啸,每一招,每一式,怡然天成,极为玄奥,颇为高深。
薛凌昱心中闪过些许羡慕,这神功,绝非人力所创,若自个有朝一日能悟到,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于苍生而言,那也是无量功德,此时,他抛开一切,殷切期盼,静心阅览。
真人一通好打,憋于心中的那股闷气,早已烟消云散,待水幕消散后,薛凌昱依旧如痴如醉,沉溺其中,不能自拔,真人立时色变,碍于身份,又不便马上发作,霎时一脸阴沉,暗自叹息,心想:“此人,筋骨倒是精奇,根基也算深厚,确实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可惜,执念太深,无名不断,一脸的贪嗔痴,往后,怕是正邪难分,若留山中还好,一旦有机会下山,怕是大大不妙。”再一深想,若自个倾囊相授,怕有朝一日他会助纣为虐,若是臆想成真,于己而言,莫大耻辱呀。
真人静想,立了片刻,见他还未清醒,便甩袖而去,什么心法、口诀,半句也未留下,本想指点一二,也没了那心思,他能否有所领悟,就凭他自个的造化喽。
一时间,无意识的游走,恍恍惚惚,竟到了落樱岭,眼前,翠竹盎然,碧海滔天,那景象,生动有趣。
轻一嗅,还能闻到一股幽兰清香,那气味,舒心养神,再一听那簌簌竹语,如涓流,似波涛,一会温柔无息,一会狂暴如雷,其微妙,让人心情澎湃。
细细一辨,里面竟还有幼童嬉闹,真人颇感好奇,放慢脚步,一溜烟,想探个明白。
深处,竹楼里一幼童正在院中嬉戏,一只兔儿被她捉弄的不成形,只见兔儿一双大腿不住后蹬,含泪小眼正在苦苦哀求,可那妮儿压根不管,还在无忧无虑的摆弄,叽里哇啦的自语,那滑稽一幕,真是让人捧腹大笑。
爬在一旁的狐狸,警觉无比,闻到陌生,张口便咬住妮子裤边,往外拽,妮子不解其意,轻敲其小脑袋,埋怨道:“就你不乖,怎啦?要我出去,我可不敢,若是师傅回来,非得关我黑屋不可。”
狐狸依旧不松口,使出浑身劲力往外,妮子执拗不过,随它去瞧瞧,刚到门口,见一外人,大为惊慌,撒腿就跑,真人先是一怔,然后微微一笑,喊道:“小妮儿,别怕,老道不是坏人,你且过来仔细瞧瞧。”
妮子未敢回头,迅疾溜回屋里,‘啪’的关上门,真人见后,直感无奈。
片刻后,那门扉,吱呀一动,妮子又探出半个脑袋,好奇张望。
她也觉这老爷爷不像坏人,便又笑嘻嘻走来,隔着篱笆,轻问道:“你……你是谁呀?我怎从没见过你,你……你该不会是山里的妖怪吧?”真人万分头疼,和蔼道:“胡说,你看我,像是妖怪吗?”
“咦,不太像唉,哎~呀,你该不会是妖怪变得吧,求~求你,别吃雪儿好吗?”妮儿想到师傅警告,哭哭啼啼道,真人无比委屈,诘责道:“啊,这……气煞老夫也,你看贫道,哪点像妖怪啦?”丫头的纯真,倒让真人哭笑不得。
“哦,原来你不是,嗨,那可真是怪了,师傅常跟我说,山里多吃人妖怪,若乱跑出去,碰上了,就会被吃掉,所以我才呆在家里,什么地方也不敢去。”丫头无辜解释,倒让真人宽慰几分。
“哼,教孩子怎能这么说,贫道真是……”说话断断续续,丫头直感伯伯和蔼风趣,没有师傅说的,那般可怕,便又近了几分,从兜里掏出几枚野果递到真人面前,笑嘻嘻道:“伯伯,你尝尝,很甜的。”红彤彤,香味扑鼻,再一瞧,丫头满脸殷切,真人很是高兴,轻轻一咬,那味汁,瞬间挤满腔内,甜的,不能再甜,瞬时,自个的心,畅了良久。
眼前幼童,纯真无邪,性格豪爽,颇投自个脾性,真人心想自己也没什么急事,索性就多陪她聊会,于是乎,席地而坐,隔着竹篱,你一言,我一语,聊了大半天,丫头直感肚子咕噜直响,便小跑到屋内,揣着几个馒头而回,分给真人几个后,关切道:“伯伯,你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去拿。”也不待真人回话,便又折回,来回了好几趟,汗水淋淋,真人倍感欣慰,疼爱道:“够了,老道吃不了这么多,你快坐下,咱俩慢慢吃。”老少二人就这样,盘坐在地上,嚼着馒头,那馒头,也只微微发甜,可在真人心中,甜腻的说不出话来,有种不期而遇的狂喜。
直到夕阳落山,真人都未离去,越闲聊,越觉丫头不凡,似块难得璞玉,只需稍稍雕琢,便会耀眼之极。
在这期间,丫头于真人笑逗中,捧腹大笑,不时,还能问上几个怪题,搞得真人大为惊讶,真人也未随意糊弄,反而认真解惑,这一问一答,倒让丫头见识不少。
眼前这一切,真是出乎意料,大宗师的泰斗,竟会跟孩童一起玩耍,让人猜不到的是,脾气急躁的他,竟会同初识的孩童,聊了整整一晌午。
欢笑中,心灵得到升华,不寻常的磨砺,其中,有苦有甜,有满足,也有遗憾,有落寞,更有孤单,一次次的心灵创伤,让他变得脾气古怪,性格执拗,即便修道数十载,心底的创伤依旧存在,平时里,很难抚平,今日,竟慢慢愈合,真是祸福难料。而老少间的对答,绵绵不绝,又让人欣喜若狂。
采药前,袁絮清多番叮嘱,警告丫头不得乱跑,若是胆敢溜出去,一逮到她,非关她几天黑屋不可,丫头重重允诺,交代完,袁絮清才去采药,按平常习惯,两三个时辰就能回来,可今日的草药,出奇的好,越往里,越是珍贵,不知不觉就下到深谷,直到夕阳垂暮,她才醒悟过来,也来不及去收拾,急忙抓起药篓,慌慌张张往回赶。
月泛白,袁絮清才到岭口,一想起妮子,就觉对不住她,于是乎,飞奔而回,眼前蓦然一亮,见位白翁坐在门外,嘻嘻哈哈的陪着丫头,袁絮清心里顿时轻松,倍感踏实。
往前一看,发现是个陌生人,暗叫不好,抓起药篓往前一扔,呼啸而来的药篓,来势汹汹,力道不轻,常人若挨一下,非伤不可,可那白翁,一抬手便接住,连转身这动作都省了。
见师傅归来,妮儿高兴道:“师傅,你可回来啦,雪儿快饿死喽,不过,今日雪儿认识了这位伯伯,他好有趣哟。”一边说,一边推门,拉着师傅往里,袁絮清一时情急,也没看清来人,这时,细细一观,见道士,慈眉善目,似得道高人,心里自我后悔,未先开口致歉,便闻真人解释道:“小友勿慌,贫道只是路过而已,见她独自玩耍,一时好奇,便过来与她聊了几句,看样子,时候也不早了,那老道就先告辞了。”
袁絮清听清原委,着急道:“前辈且慢,晚辈一时疏忽,不明缘由便贸然出手,有得罪之处,还望前辈海涵。”真人大气道:“无碍,老道晓得。”见真人要走,袁絮清更是极力挽留,道:“前辈等等,眼下已晚,若不嫌弃,还请前辈进屋,吃顿粗茶淡饭如何?”袁絮清再三挽留,只盼真人能宽怀原宥。
“小友盛情邀约,那老道,就却之不恭啦。”紫霄真人面不改色道,袁絮清冰冷的脸,终有一丝缓和,真人拿着药篓,大大方方的走在前头。
袁絮清忙去厨房招呼,丫头则蹲在真人旁边,乍见一人形药材,颇为好奇,挠了挠,它还是不为所动,便奶声奶气道:“伯伯,这是什么呀?像个小人,可我给它挠痒痒,它也不笑、不动呀。”
“呵~呵,这啊,千年何首乌。”真人解释道,妮儿一脸茫然,问道:“咦,何首乌是啥?”真人耐心道:“额,千年灵药呗,很珍贵的。”妮儿又问道:“哦,它为啥要千年呢?”真人不知怎么说,结巴道:“这,这个……”真人一时也答不上来,沉默许久。
丫头瞪着大眼,一脸真诚,真人被她盯得不好意思,便借拍手做掩饰拉着她进屋,妮子也没想太多,一进屋,便欢快的跑来跑去。
见丫头进来,袁絮清赶紧塞给她个馒头,妮儿小咬了一口,呜呜自语,袁絮清没空理她,把她闲置一旁,赶紧端出饭菜招呼真人,早已饿了一整天的真人,初闻香气时,五脏六腑早已翻腾不止,也没在乎什么规矩礼仪,尝尝这,夹夹那,吃得,不亦乐乎。
这顿饭菜,看似简单平常,可留心一想,越是平凡之物,也能做出非凡蕴意,这或许就是,大道至简的真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