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意识到,那有可能是我的魂魄,于是我咬着牙。
我一点点的和它僵持。我能感觉到,它的力量越来越弱。但是我比他更加虚弱。我觉得我很快就要坚持不住了。
忽然,有人在远处喊了一声:“小伙子,你干嘛呢。”然后,有什么东西打在了我身上。
我只觉得身上一轻,那股本来就已经很虚弱的力道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我抬头,看见天上挂着一轮月亮,明晃晃的。看来,怨气已经散尽了。
这时候,我听见不远处有说话声。我张开嘴想喊他们。但是一动脸上就疼。
我晃了两晃,全身忽然一松,整个身子猛然能动了,但是还是站立不住,重重的摔了下去。
忽然,我听见有个人喊:“小伙子,小伙子。”
这声音苍老而嘶哑,我吓了一跳。
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不远处,手里举着一根蜡烛。
老太太对我说:“小伙子,你来扶我一下。”
我不敢去,站在路边问:“老太太,你这么晚了不回家,在这里溜达什么呢?”
老太太叹了口气:“人老了,走路不稳当,摔了一跤,就爬不起来了。这里真冷啊,我想回家躺着。”
我看老太太满头银发,长得还算慈祥。于是慢慢走过去。
老太太举着蜡烛,火光一跳一跳的照在脸上。
我看着她满脸的皱纹,慢慢把老太太扶起来。
老太太的身子很轻,估计已经老得没有什么肉了。
她站起来,一脸和蔼得看着我:“真是个好孩子,是谁家的啊。”
我说:“我是王庄的,王五家的。”
老太太似乎知道我爸的名字,高兴的说:“是小五家的啊,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我扶着老奶奶在路上走了一段,始终没有看到张二虎和麻子。我问老太太:“你家在哪啊。”
老太太指了指前面的小屋:“就在那呢。”
我见这屋子很简陋,只能勉强的遮风挡雨罢了。不由得问:“老奶奶,你怎么自己住这啊?”
老太太叹了口气:“人老了,整天啰啰嗦嗦的,孩子们也不待见,还是自己住着好。”
转眼间,我已经把老天太扶到小屋前面了。
老太太叫门:“老头子,开门。”
然后,那扇门执拗一声开了,里面一个苍老的声音骂道:“怎么出去那么长时间,我还以为你偷汉子去了。”
老太太哈哈大笑:“我这么老了还偷什么汉子?不过,倒是领回来个小男子汉。”
老头一听这个马上急了,大骂:“哪个不长眼的,敢偷我的……”
然后,屋门咣当一声,开了,里面冲出来个老头子。
这老头子本来怒气冲冲的,一看见我,忽然愣住了:“你小子才多大,就敢干这事?”
老太太笑眯眯地:“小五家的。”
老头子忽然脸色一变,一脸怒容变得笑眯眯地:“你是王五的孩子?”
我点点头:“是啊。”
老头子连忙把我往里面让:“来来来,进来喝口水。”
我哦了一声,懵懵懂懂的跟着他们两个进去了。
这老两口很热情,问东问西的,好像对我们家的事很清楚。
我们说了一会,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叫我,我听了听,是张二虎和麻子的声音。
于是我站起来,对两人说:“我得走了,我朋友叫我呢。”
老太太略有失望,不过,很快笑着说:“好好好,好孩子,去吧。”
然后,我告辞出来了。
远远地,我看见,麻子和张二虎走了过来。
我问他们:“你们去哪了?到处找不到。幸好碰见个老太太,在他们家坐了一会。”
他们两个挠挠头:“刚才好像是朱家大侄子,但是我们没看清楚。被一团气裹着,动弹不得。挣扎了一会忽然又没事了。奇怪。东子,你说什么老太太?”
我回答说:“就在这小屋里面。”然后我回头一指,只见身后根本没有什么小屋,而是一座坟。
瞬间一股冷气从脚底冒上来。我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扭头就想逃。
后面张二牙和麻子跟上来了。
我们走了一会。
麻子对我说:“朱家大侄子完蛋了。”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问道:“你怎么知道?”
麻子说:“天上已经出现月亮了,怨气散了。大侄子肯定完蛋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那就好。”
然后,我们互相搀扶着往回走。
走了两步,我忽然明白过味来:“怨气没了,是不是我二大伯被饿鬼给吃了?”
麻子和张二牙都默不作声。
我心里觉得很堵。两腿不知道怎么迈步子,走的踉踉跄跄。
王二死了?这家伙一直神神叨叨,现在居然死了?他活着的时候我很烦他,现在他死了,我倒觉得有点想他。
我站定了脚步:“我想回去找他,看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但是麻子和张二虎硬把我拉住了:“要看也是明天天亮了再去。黑灯瞎火的,万一再出点什么事,王二死也白死了。”
我被他们两个拉着向前走。
麻子嘀咕了一声:“往哪边走呢,好像迷路了。”然后,他又拿出来那个罗盘,一个劲地看。
麻子还在端着罗盘找方向。我忽然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了一跤,一下扑倒在地,脸磕的生疼。
我爬起来,嘴里不住的嘟囔:“这什么东西啊,这么硬。”
然后我伸手去摸,摸到一块凉而坚硬的东西,上面横七竖八的刻着字。我心里悚然一惊:合葬碑。
这时候,麻子一声欢呼:“找到了。”
我抬头,看见村子就在我们前面。村口还有几点火光,那里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
我心中大喜,急匆匆往那里走。走到一半忽然又犹豫了。
这真的是我的村子吗?村口上站着的,到底是人还是饿鬼?
想到这里,我脚下的步子更慢了,瞪大了眼睛使劲看。
只见那里有几个人在厮打,在拉扯。我疑惑的望着那里,踌躇不前。
忽然,有个人猛地蹿出来,健步如飞向我冲过来。
我心中害怕。扭头就想逃跑。但是只跑了几步而已,就听见那人喊了一声:“东子。”
我全身一震,回过头来,直到她走近了,我才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妈。”
我妈拉着我,一个劲地看,手电筒像是医生的仪器,在我身上四处照,嘴里一个劲地问:“有没有伤着哪?”
在确认我无碍之后,她才拉着我往回走,一边走一边擦眼抹泪。
我爸看见我妈带我回来,也远远的走过来接着我,一见我就感觉出不对劲来了:“王二呢?”
我放声大哭:“死了。”
我泪眼婆娑,朦胧中看见我爸的身子猛地震动了一下,然后,他咳嗽了一声,语气低沉的问:“死了?怎么死的?到底怎么回事?”
一时间千头万绪,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我爸讲。远远地,守在村口的姚媒婆也试探着走了过来。
忽然,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一个东西。然后我听见耳边一个声音:“我走了。”
这声音阴冷的很,我吓了一跳,扭头看时,背后什么也没有。麻子已经不见了。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是一串钥匙。
紧接着,我听见扑通一声闷响。我身边的张二虎颓然倒地。
姚媒婆没有呼天抢地的哭喊,只是把他轻轻地扶起来,然后一步一晃往回走。
我进村的时候,看见猪先生一家也站在村口。
木夯满脸泪痕,但是笑的花枝招展。
我累得要命,想起王二来又难受的要命,我想冲木夯笑,但是咧了咧嘴,眼泪先下来了。
我听见我爸吸了吸鼻子,然后我被他背走了。
那天晚上,我被爸妈带回家,略微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就昏昏沉沉得睡着了。连饭都没吃。
据说我说了一夜的胡话,但是我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上午,我终于醒来的时候,听见外面一声声的炮响。然后,是哀怨的唢呐声。
然后我看见爸妈白衣白裤走进来:“东子,换上衣服,给你二大伯出殡。”
我爸的声音很平静,但是我看他两手一直在轻微的抖动。
我挣扎着坐起来。看见床头上放着白粗布草草缝制的衣服。
我套上,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悲伤了。
王二没有子孙,所以我来摔盆。
门口烧着王二的枕头。挂着灵幡。
我爸和王二,断绝兄弟之情十几年,终于在他死后变得亲密无比。
出殡的队伍抬着一口空棺材,因为王二的尸体在乱葬岗。况且,有没有尸体还两说。我们与其说是出殡,不如说是收尸。
我们这堆人吹吹打打,一路上不断地有关系亲近的加入我们。有姚媒婆,有猪先生一家。
出殡总是有人呼天抢地的哭。但是今天没有,我们这群人全都在沉默,即使有眼泪也悄悄地擦掉。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我们这支沉默的队伍是最悲伤的。
远远地看见村口了。队伍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我看见那里聚着一大堆的人,不知道在干什么。
我爸看了看天,回头对抬棺材的说:“走啊,怎么不动了?”
那些人哭丧着脸,好像他们才是最悲伤的人:“五哥,出村有危险啊。”
我爸说:“放屁,我们家东子昨晚上刚刚从外面回来。”
但是那些抬棺材的还是不肯走。
我爸急眼了上去就要打人。
那几个人知道我们王家人的赫赫威名,不敢再争辩,只能抱怨着慢慢往前蹭,能拖几分钟是几分钟。
忽然,我听见前面村口的人群中,有个苍老的声音喊:“你们让我出去,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啊。”
然后,是很多人的劝阻声,拉扯声,乱纷纷的,闹作一团。我听得很是心烦。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我爸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麻痹的这是过庙会呢吗?没事干的回家抱孩子去,一个个的欠揍。”
看来他今天的心情很糟糕,我警惕的缩了缩脖子。
然后那些人纷纷回头看我们这堆人。一个头发白了一半的女人跌跌撞撞从里面跑了出来。
这女的身子很虚弱,要不是有人在旁边扶着,走两步就要摔倒的样子。
她看了我们两眼,忽然破口大骂:“我们家三闷还没死呢,你们就抬棺材,没良心的,生孩子没**……”
我爸怒发冲冠,抬了抬手。但是始终没下手。挥了挥手,显得意兴阑珊,他黑着脸说:“谁有那个闲心管你们家三闷。”
然后,扬扬手就带着我们出村。
那几个抬棺材的越走越慢,渐渐地溜到了队尾。过了一会见我们好像没什么事,这才敢犹犹豫豫的越过标语墙。
我走了一会,越走感觉越熟悉,犹犹豫豫指着一处地方说:“妈,我好像是在这里遇见的那个老婆婆。”
我爸看了看,疑惑的说:“这里快到咱们家地头了。”
几分钟之后,我看见一座坟立在田里,指着那里说:“就是那,爸,就是那座坟。”等我指完了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我们家祖坟吗?
我爸快步走上前去,在坟前跪下。一边烧纸钱一边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又开始哭。眼泪大滴大滴得落在坟前的土里。
我妈推了我一把,塞给我一把纸钱,让我在坟前烧了。
我一边烧一边想:这些纸钱是给王二准备的,这下可打了折扣了。
我们正在爷爷奶奶坟前烧纸。听见身后三闷妈的哭声:“我的三闷呐……”
其实三闷也就二三十岁,但是他这个妈看起来简直老的要死了。有的说是病的,有的说是累的。总之,这次看见她,感觉又老了不少,估计是伤心过度。
我爸心烦闷,回头吼道:“去别处哭去。”
三闷妈还是在那哭喊,忽然,远远地我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娘,我在这呢。”
然后我就听见三闷妈狂喜的声音:“三闷,三闷回来了。”
然后,扑通一声。她晕倒了。
我们呼啦一下围上去,猪先生连忙急救。
我向远处看,果然,一个人远远地走过来,看样子,真的像是三闷。不过,这小子好像还背着一个人。
我看了两眼,越看越疑惑,对我爸说:“你看,三闷背上那个人,像不像我二大伯?”
我爸看了两眼,忽然向前狂奔起来。我不敢怠慢,连忙跟上去。
三闷一见我们两个来了,咧嘴笑了笑。然后身子一软,就摔在地上了。这小子也累得虚脱了。
我和我爸赶快跑过去,三闷背上的人,果然是王二。
我爸蹲下去检查了一番,眉开眼笑:“还活着,还活着。”
我爸不苟言笑,像这样笑着连说两遍还活着。已经是欢喜之至了。
但是我看王二的情况,却不太乐观。
身上全是伤口,没有一块好皮,牙印宛然,明显是让人咬烂的。不过我心里奇怪,怎么?那些饿鬼没有把人吃干净就散掉了怨气吗?
我站在边上胡思乱想,我爸已经在急切的叫猪先生了。
猪先生把三闷妈放下,急匆匆跑过来,只看了王二一眼,就一连声大叫:“找车,快去找车,送县里,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然后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二大伯没死,哈哈。”我站在蛮荒野地放声大笑,像是一个疯子。
我爸妈簇拥着二大伯去县里了。姚媒婆看看我,也是满脸笑意:“东子,来我家吧。”
我笑笑:“好啊,姚奶奶,张二虎呢?怎么没看见他?”
姚媒婆微笑着说:“还睡呢。”
那些抬棺材的也都如释重负,三三两两的走了。
木夯和猪太太打了声招呼,也要去看看张二虎。于是我们几个人边走边谈,一会到了姚媒婆家。
刚刚一进屋,木夯就惊叫一声:“怎么张二虎的脸是这个颜色。”
我看了一眼,张二虎双目紧闭躺在床上,身上的皮肤仍然灰蒙蒙的,不过,比昨天好多了。
我喊了一声:“张二虎。”
张二虎睁开眼睛,不耐烦的瞟了我一眼:“正睡觉呢。”然后歪过头去,不理我了。
我掀开他的被子,看见脚上那只玉环还在脚腕上套着。而且正好嵌在那道勒痕里面,看起来,就像是专门为他打造的一样。
姚媒婆见我看那只玉环,叹了口气:“让他扔了他也不肯扔。不知怎么弄的,又套到脚上去了。这孩子还小,可别走我的老路,跟神神鬼鬼的打交道,可不轻松。”
我点了点头,想起昨天张二虎的异样,简直就是个陌生人。我想等他醒了好好地问问他。
我和木夯在姚媒婆家一直呆到傍晚。直到猪太太来把木夯叫走。
猪太太可能是心中有愧,送来了半个猪头。
姚媒婆兴高采烈的把肉煮了。等饭摆上桌,香气四溢的时候。张二虎忽然坐起来,语气清醒的让你以为他这一整天都在装睡。
他说:“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