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狐疑的看了爸妈两眼,心中一阵狂喜:“看来不用上学了。”
但是我还有一件事不明白:“不能出去就不出去呗,街上那些人吵什么架呢?”
我爸说:“如果当真不能出去的话,粮食倒好说,咱们农村人怎么也可以支撑几个月,油盐酱醋呢?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开始偷东西,邻居们又开始互相怀疑,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
我答应了一声。心里隐隐约约有些兴奋,可能是年轻人,天生好事,喜欢看热闹吧。如果当时我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肯定没有这么轻松了。
这时候,我听见外面的大喇叭喊:“乡亲们,都到村西口来,三闷同志要给咱们趟趟道儿。”
我爸妈站起来,急匆匆向外走,于是我连忙跟上。
村口三闷身上戴着大红花,愁眉苦脸的站在标语墙后面,正在跟村长说:“为什么是我啊。”
村长说:“咱们是党员,党员要身先士卒。”
三闷不解:“我不是被开除了吗?”
村长摆摆手:“只要你改过自新,组织上还是会接受你的嘛。你放心,这一趟回来了,你就是咱们村的大英雄,还能亏了你?你妈的医药费这就有着落了。还有,你的党籍也给你恢复。”
村长提起三闷的妈,三闷忽然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然后痛苦的点了点头。
紧接着三闷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冲着村子里面砰砰磕头:“娘,三闷不孝顺,心疼钱,没有早点带你去医院,现在想去也难了。娘,三闷不孝顺,要是这一趟回不来,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三闷还在一个劲地哭嚷,村长连推带踹得把他赶到村子外面了。
三闷踏过标语墙,就算是到了村子外面。一时间吵吵嚷嚷的人群鸦雀无声。大家目不转睛的看着三闷。
我站在我妈旁边,紧紧的抓着我妈的手,我也说不出来我为什么这么害怕。一时间气氛变得很诡异。
这个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太阳已经沉沉的落下去了一大半,只留一两丝昏沉沉的光线,让人们隐隐约约能看见出村的路。但是这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别说行人,就是一只狗,一只鸟,也见不到。它就静静的躺在那里,等着人踏上去,像是一个蓄势待发的陷阱。
这时候,有人嘟囔了一句:“麻痹的,我怎么看着这路像是黄泉路。”
周围人连忙嘘了一声:“乌鸦嘴,别乱说。”
然而,已经晚了,三闷明显的听到了这句话。
三闷站在村口犹犹豫豫,两只手痛苦的抓着头发,脸上的表情都几乎要抽搐了。看得出来,他很害怕,但是怕也没有办法了。
他回过头望了望人群,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不自觉的把头低下了,没有人想跟他对视。
太阳开始落山,天就黑的特别快,眼看要看不见路了。村外不远处就是乱葬岗,隐隐约约的杵在漆黑的夜色里。
我觉得空气里越来越潮湿,像是起了雾一样,周围和远处全都雾蒙蒙的一片。村子外面的景象现在看起来就像是隔着一面镜子,阴森森的树和庄稼都像是湖里的倒影一样。
我隐隐约约有点恍惚,揉了揉眼睛。外面除了雾气重重,也没有什么异样。我暗自嘀咕了一声:“傍晚起雾,有点不对劲啊。”
这时候只见三闷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他打着手电,走的很慢,手电的光圈在远处一晃一晃的。大家都看着三闷的背影,大气也不敢出。
慢慢的,三闷几乎就要消失在浓雾中,只能看见亮光随着他的脚步时明时灭,时昏时暗。
到目前为止,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大家都渐渐的松了一口气。
突然,远处传来三闷的一声大喊,手电筒突然掉转方向,光朝着村子里射过来。
手电明晃晃的不正常,但是雾气浓重。我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能看到三闷黑乎乎的一个模糊的影子,只能听到三闷像是嚎叫一样的声音。
我妈站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力气越来越大。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面色苍白,咬着嘴唇,整个人都在发抖。
而我虽然站在人群中,但是雾气侵袭过来,所有的人都开始变得模糊。
我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等嚎叫声停止的时候,雾气渐渐散去,三闷也凭空消失夜色中了。只有远处的手电筒掉在地上,手电里的光朝着村子照过来。
乡亲们谁也不肯以身犯险去找他,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个别胆子小的已经绝望的哭了出来。
村长目瞪口呆,面色苍白,看来也吓得不轻,他咽了口吐沫:“大伙……大伙还是别出去了啊。”
乡亲们个个垂头丧气,又是恐惧,又是狐疑,各自回家了。
也不知道,三闷的娘,最后会怎么样。不过,这时候了,谁还顾得上她呢?
那天的晚饭吃的很压抑。爸妈谁也不说话。为了避免我爸心情不好拿我当出气包,我早早的躺到床上了。
然而,我爸妈屋子的灯却一直亮着。我不断地听到他们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到后半夜,想去上个厕所。
经过他们房间门口的时候,我听见我妈好像提到了我的名字。于是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凑过去听。
只听见我妈说:“我舍不得。”
然后是我爸的声音:“舍不得怎么办,粮食不够吃了。”
我妈似乎很痛心:“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怎么舍得吃了呢。”
我爸劝她:“你也说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再吃回去也没什么啊。”
我妈似乎听进去了我爸的话,但是依然有些犹豫。
而我在门外听得心惊胆战:这是要吃人?
想到这里,我遍体生凉。蹑手蹑脚想逃回去。
正在这时候,我爸房间的门开了。
然后我看见我爸一脸错愕的望着我,而我还保持着弯腰逃跑的姿势。
我尴尬的直起腰来:“爸,我上个厕所。”
我爸铁青着脸不说话。我余光瞥见他的身后,屋子里火光熊熊,支着一口大锅。
我扭头就走,但是我爸一把将我拉住了,我战战兢兢,踉踉跄跄跟着我爸走。然后就被押送到屋子里面。
一时间气氛很暧昧,大家全都心知肚明,却谁也不肯说破。我看见我妈神色犹豫不定,而我爸的表情则很凶狠,慢慢地,他抽屉里拿出来了一把菜刀:“东子,你看我刚买的菜刀怎么样?”
菜刀泛着寒光,我唯唯诺诺,满头大汗:“还行吧。”
我爸那菜刀在手里一个劲地拍:“东子,咱们要不要试试?”
我悚然一惊:“怎么试?”
我爸的目光正盯着我的脖子。
我吓得几乎要失禁了。扭头看看我妈。
我妈却始终不说话,低着头正缠一个线团。
我两腿开始不由自主的发抖,我按着它们:“爸,我想上个厕所。”
但是我这话还没说完,我就感觉一道寒意袭来。我习惯性的缩了缩脖子。
然而,我耳边传来一阵切冻豆腐一样的声音,紧接着天旋地转,我听见我妈在尖叫。
然后有水迎面扑过来。我分不清东西南北,也辨不出上下左右。瞬间沉入水底,又浮起来。沉沉浮浮不知道多少次。
过了很久,我才从水面上稳住,我睁开眼睛。发现我泡在锅里。
我看见我面前有一具无头的身体,这身体很熟悉,根本就是我自己的。我爸正拉扯着它。疯狂地挥舞着菜刀,我手手脚脚都被砍下来了,扔在锅里。鲜血狂飙,喷的到处都是,我爸满身鲜血,面目狰狞,眼睛里闪着狂热的火光。
我看着我自己的身体支离破碎。和我的头一块在锅里起起伏伏,挤在一块。我的手掌卷曲着泡在水里,就在我面前,不住的乱晃,不时地碰到我的脸。
这时候,反而没有了恐惧。我只觉得全身发虚,然后忽然头顶上一黑,锅被盖上了。
我猜到这是梦,但是梦里的一分一秒都过得很缓慢。
没有谁曾经和自己的尸体呆在一块,即使这是一个梦,但是这个梦无比真实,而且,醒来之后极有可能变成现实。
我不恐惧了,我已经被吓得麻木了。
我泡在锅里,渐渐地周围不时飘出香味。我已经熟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到一阵饥饿,想不到,连肚子都没有了,居然还能感觉到饿。
正在这时候,锅盖被掀开了。一阵强光照进来。晃得我睁不开眼。等我适应了这一切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床上。大汗淋漓,已经把床浸湿了一大片。
我躺在床上,脑子里还是刚才的梦。我的两只眼睛看着发亮的窗户。外面的天已经亮了,但是还没有到起床的时间。
我身上的汗慢慢变干,一阵阵发冷。扭头,我看见被子早就被我踢到了地上。
我坐起来,想把被子捡起来。身上的汗粘着床单,我顺手把它扯落了。
这时候,我听见爸妈的屋子里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一切都和梦中极为相似。屋子里的灯还亮着,看起来是一夜未关。
我哆嗦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早晨的寒冷还是因为内心的恐惧。我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静静地坐在床上,闭上眼睛,梦中的场景像是潮汐一波一波涌过来。我睁开眼,它不断的和现实重合。
我知道,当现实和梦境严丝合缝的时候,我就被我爸给煮了。
我闭上眼,自己对自己说:“王东子,你要活,你是聪明人,多动脑子就能活。”
于是我静悄悄的穿上衣服,提着鞋,蹑手蹑脚的从屋子里面走出来。地上真凉啊,我一个劲地打哆嗦。幸好,忐忑不安的走过了我爸妈的屋子,然后走到了院子里。
我在门口穿上鞋,踮着脚尖走到大门口。大门已经上锁了,但是这难不倒我。
我在院子里助跑了两步,然后飞身上了墙。
然而,我忘记了前几天曾经大病一场,身手大不如从前,这一跃高度过低,没能跳上墙头,反而整个身子重重的拍在墙面上,砰的一声闷响。
这一声已经惊动了我爸,我听见房门的开关声,紧接着是我爸不快的声音:“东子,你干什么?”
幸好这时候,我的手已经搭上了墙头。我深吸一口气,大喊了一声:“我要活。”
然后两只胳膊克服对我爸的恐惧,猛地用力,把我的身子带上去了。
岂料,这时候我爸已经追上来了。伸手拽住了我的右脚。怒气冲冲的喊:“大早上你发什么疯。”
我趴在墙头上,看见我爸发怒的样子,和昨夜的梦一般无二。我吓得心惊肉跳,全身发抖。但是我不想死,我咬咬牙,大喊:“我要活。”然后,伸出左脚向我爸踹去。
这么多年来,我爸打我的时候我唯一的动作就是缩脖子等着。他绝对料不到我居然敢还手。不由得惊呆了。
我见他手上放松,连忙把右脚抽回来,身子一歪,重重的摔倒在墙的另一面。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但是我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泪眼滂沱。
我爸开大门的声音已经在不远处传过来,我不敢怠慢,连滚带爬的跑起来,一边用手背把眼泪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