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大家的慌乱,致使无人注意到我身体的变化,突然张二虎猛地从地上站起来问了一句:“现在几点了?”
这句话提醒了我们,我们已经在这里耽搁的够久了。
我爸掏出表看了看:“还有十五分钟。”
这时候更耽误不得了。我们几个人匆匆往回走。
只是走了大约五分钟而已,前面忽然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两条路一模一样,只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我爸狐疑的看着这条路:“我不记得有两条路啊。咱们是不是迷路了?”
姚媒婆也拿不定主意:“谁没事往乱葬岗跑啊,不认识路也正常,别管那条路了,咱们快点走,两点之前离开就行了。”
于是我们选了一条通向村子方向的路,一溜小跑的往回走。走了几分钟,前面又是一个岔路口,照样是一个向左,一个向右。
这下我们全都明白过味来了,什么迷路啊,分明就是鬼打墙。
我抓住张二虎:“张二虎,快看看,鬼在哪?”
张二虎却不说话,居然冲我笑了笑。那笑容,与遇见死婴那天无异。
我心里一抽。返身想逃跑,但是身后都是坟头,我逃无可逃。
这时候张二虎居然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不是张二虎。”
我已经给吓得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想大声喊,但是实际的声音比蚊子哼哼还要弱。我说:“你是那个死婴。”
张二虎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忽然从兜里掏出来一叠纸钱,挥手仰了起来,纸钱满天飞舞,随风四处飘散。
张二虎一边扔一边走,嘴里高喊着:“各位乡邻,买条路喽。”
三个大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但是谁也没有打扰张二虎。他领着我们七转八转,忽然,村子已经遥遥在望了。
我回头,看见乱葬岗上只有一条路,根本没有什么岔路口。而那些纸钱还在随风飞舞,好像有人在追逐争抢一样。
我爸长叹了一声:“可算出来了,快回家吧。”
这时候,张二虎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我爸距离张二虎最近,伸手把他扶起来。
姚媒婆也连忙冲过去,惦着小脚拉张二虎,一言不发得往村子里面走。
我看见他们神色凝重,有点害怕,问我妈:“这是怎么了?”
我妈紧紧的拉着我,嘴里低声说了句:“别说话,快走。”然后我们几个人低头匆匆走到了村子里。
一过那道标语墙,所有的人都如释重负,长吁了一口气。姚媒婆和我爸还在手忙脚乱的给张二虎掐人中。张二虎咳嗽了一声,开始慢慢醒转过来。
我想起刚才的事来,忍不住对姚媒婆说:“刚才张二虎奇怪的很,他说他不是张二虎,我怀疑是那个死孩子上了他的身了。”
姚媒婆点点头:“我知道,虎儿这是撞阴了。”
我挠挠头:“撞阴?”
姚媒婆点点头:“我们给人看婚的都这么叫,其实,和中邪差不多。本来十二点的时候阳气最盛,一过十二点,阳气突然减弱。有的人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撞上了。所以中午的时候,最容易鬼压床。哪家新死了人,中午的时候也要特别留意,免得起尸。”
我不解地问:“既然中午这么危险,咱们还在这个时候来乱葬岗?”
姚媒婆叹了口气:“没办法啊。别的时候阳气太弱了,咱们几个来了根本就走不了,只能趁这个时候冒险了。”
这时候,张二虎已经能站起来了,只是两眼木木的,迷茫的看着周围。
我走过去,怀疑的叫了一声:“张二虎?”
张二虎低声答应了,然后问我:“怎么感觉有点晕?王东子,你是不是偷袭我了?”
我听这话是张二虎的风格,这才放下心来,一边搀着他一边说:“就你这小身子骨,有点晕是正常的,还用得着我偷袭?”
张二虎虽然醒了,但是身子骨着实不太利索。我们几个人搀着他,慢慢向前走。
现在是午后,午睡醒来的村民一脸惊恐的看着我们五个人。
我们五个,个个满身是土。我全身的肤色看起来像是乍了尸,张二虎半死不活被人拖着,像是快要死了。我妈脚上的伤虽然不严重,只是骨头出现了裂纹。但是也打着石膏。这个怪异的组合,不引人注目才奇怪。
我们几个人只当是没看见,低着头,一瘸一拐的回到我家了。
坐在椅子上,我如释重负的长舒了一口气,但是紧接着想起王道财的七七,不由得又像是一块大石头压在我心口上。
我在心里暗骂:王道财的亲戚恐怕都不如我们一家人关心他的七七,这是做了什么孽了。
我不敢照镜子,生怕看见自己那一张死人脸。于是只好坐在板凳上,地头看包袱里的东西。
里面只有一把斧子和一支手电,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和每家每户的都差不多。我爸把那件衣服抖开,姚媒婆和我妈看了一会,都觉得这衣服应该是王道财的。
我坐在板凳上,声音很是惶恐:“咱们现在要怎么办?把这些东西搁到王道财坟头上就行吗?”
我爸摇摇头,指着王道财的衣服说:“恐怕没那么简单。你看,这衣服上好像有血。”
我凑过去一看,那衣服胸前有一大块黑紫的污渍。
我爸叹了口气:“看来,王道财让人用斧子在乱葬岗给杀了。他这么念念不忘的,恐怕是让咱们找出凶手来吧。”
我挠挠头,现在我的头发一挠就能掉一大把。我说:“王道财不是让鬼给吓死在乱葬岗了吗?怎么又成了让斧子杀的了?”
我爸叹了口气:“大家都那么传,真的假的谁知道呢?”
张二虎这时候缓过来了,脑子慢慢变的活泛:“叔,我觉得这个事不对劲啊。”
我爸问:“怎么了?”
张二虎说:“大家都说王道财是让鬼给吓死的,而且有鼻子有眼,还有小孩什么的。但是当时的情况谁也没有看见啊。王道财已经死了,又不能给别人讲。那这个故事是从哪传出来的?”
我爸也答不上来了,看着房梁思考:“有人传闲话,越传越离谱?可是再离谱的闲话也没这么详细的。说的真真切切,像是亲眼看见了似的。”
张二虎说出了他的答案:“我总觉得,这事像是有人故意传出来似的。”
说到这里我们都明白了,肯定是有人在乱葬岗杀了王道财,然后把斧子就地刨坑埋了。之后再编出来这么个故事吓唬人。
王道财由于不是好死的,心里一口怨气下不去,整天守着那把斧子转悠。正巧碰上我和张二虎,就跟上我们两个了。
我妈有点怀疑:“这就奇怪了,王道财要是让人给杀死的,怎么王家的人也不报案呢?”
这下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抬头看看表,已经下午三点半了。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身上很不舒服。
我在板凳上坐着,有一只苍蝇一直围着我打转。我不断的赶它,但是它飞走了又转回来。过了一会,我发现其他的几个人都在看我。
我不解的问:“怎么了?”
张二虎有点害怕的说:“东子,你身上有臭味。”
我使劲嗅了嗅,什么也闻不到。于是问他:“什么味?”
张二虎声音很小,好像生怕把我吓到一样:“尸臭。”
我一听见这句话,心里忽然开始一阵阵的犯恶心。不由自主的地头,把几个小时之前吃的饭吐了出来。
我爸站了起来,拍了拍我的背。
从小到大,我爸第一次不是为了打我而碰我。我忽然心里踏实了不少。
我抬头,看着一向威严的爸爸站在我身边。眼神一如既往的坚定。
我问我爸:“我不会死了吧。”
我爸摇摇头:“你放心,你死不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我的心居然踏实了下来。我爸没有说为什么我死不了,也没有解释原因,但是我就是信他。
我爸把我扶起来:“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不能再耽搁了,我们现在就找王道财的亲人问问清楚。”
我妈早上走了一上午,腿已经吃不消了,但是又不肯在家呆着,于是拄了一幅拐杖,那拐杖是我爸给她做的,用的是平日揍我的棍子。
王道财的爸妈早就死了,而他本人也是光棍一个,只有一个哥哥。我们五个人步履蹒跚。除了我爸,其余的几个人走的都像是铁拐李。
铁拐李拐起来,我们一直拐到王道财他哥哥家。
我爸上前敲门,开门的是王道财的嫂子。
我爸咳嗽了一声:“那什么,我们想问问王道财的事。”
王嫂忽然脸色一变,语气生硬的说了一句:“王道财不是早就死了吗?问他干嘛?”然后随手把门重重的关上了。
但是她的门关到一半就再也不能关下去了。因为我爸把脚伸过去,死死抵在两扇门中间。
王嫂惊诧的看了我爸一眼,咬了咬下嘴唇,用力关门。两扇门使劲碾我爸的脚。连我在后面看的都肉疼。但是我爸愣是纹丝不动,虽然脸色涨红,头上青筋直露,但是始终一声不吭。
王嫂停下来,语气虽然仍然生硬,但是看得出来,态度已经大为软弱了:“老五,你这是干嘛?自己的脚不要了?”
我爸回头指了指我:“你看看东子。你们家王道财害的,换了你是我,你要脚还是要孩子?”
王嫂看了看我,把门打开了。
然后我们五个走进王嫂家。
我爸虽然把身子挺得像是一杆枪。但是他脚上的伤再也掩饰不住了,现在他也变成铁拐李了。
我爸进屋后,毫不客气得坐在椅子上,倒像是他才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王嫂还要倒水,我爸摆摆手:“嫂子,你们家王道财到底怎么回事你就告诉我们吧。东子撑不了多久了。”
王嫂眼神飘忽:“王道财有什么事?”
我爸说:“我们知道,王道财是让人给杀了,你们把人装进棺材的时候不可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报警?”
王嫂忽然变得有些木楞楞得:“那什么,我家男人也不在,我不知道啊,要不等他回来了你问吧。”
我爸来来回回反复的劝说,又是给她看我身上灰色的皮肉又是让她闻尸臭。
看得出来,王嫂很痛苦,但是她咬着嘴唇始终不说话。
我妈开始哭着求她,姚媒婆也苦口婆心的劝,但是始终没有办法。
我爸终于火了,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步,转了几圈之后,一声大吼:“你不肯说是不是?”
这一声震得房梁上扑簌扑簌掉了一阵土,而我条件反射缩了缩脖子。我爸瞪着大眼,脸上的红肉一跳一跳,好像随时能吃人一样。
我爸整天打我,凶名早就传出好几里地去了,王嫂不可能不怕。实际上,她已经给吓得脸色苍白了。
但是她还是摇了摇头。
这时候,我爸做了一件打死我都想不到得事。
只见他弯了弯腰。我以为他站得累了。谁知道他的腰一直弯下去,然后是膝盖。他的双膝重重的磕在地板砖上。
我爸,居然给她跪下了。
我不敢相信的看着这一切,一向刚强的他居然为了我给王嫂跪下了。
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头顶。上面已经有了几根白发。
王嫂手足无措的站在地上,忽然哇得一声哭了起来:“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我看见我爸为了我跪倒在地,第一反应是想哭,第二反应还是想哭。第一次是不知所措,吓的。第二次是想明白了怎么回事,感动的。
我拖着麻木的双脚,一瘸一拐得扑上去,把我爸拉起来。
王嫂已经泣不成声,坐在椅子上一个劲的拍打自己的大腿:“你们干嘛总逼我啊。”
我爸的声音很低沉:“王嫂,你说吧,没关系,王道财到底是不是你杀得?你们到底有什么矛盾?我不告诉别人,只要能救孩子的命就行。”
王嫂忽然不哭了,瞪着大眼,满脸泪痕犹在,但是声音已经转转悲为怒了:“老五,你这是怎么说话的?杀人偿命,这种事也能信口胡说吗?”
我爸怀疑地问:“不是你们杀的他,为什么你刚才不肯说?”
王嫂擦了一把眼泪,声音忽然变的恶狠狠的:“没错,当时我确实知道王道财是让人杀死的。但是我没说,因为我觉得这个人杀的好。”
我听见王嫂语调忽转,不由得一哆嗦。
我爸很是好奇:“你们是亲戚啊,怎么这么说?”
王嫂哼了一声:“亲戚?有人会和禽兽当亲戚吗?”
说到这里,王嫂忽然掀开了炕席。我看见下面放着一把菜刀。
王嫂指着菜刀说:“我家男人是做买卖的,经常不在家,只要他一走,我都是握着菜刀睡觉,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我爸面色尴尬,似乎已经猜到原因了。但是我和张二虎不知道。一个劲得追问:“为什么?”
王嫂冷哼一声:“为什么?王道财确实胆子大,不过,是色胆包天。自从我嫁进王家,这小子就整天打我的主意。只要稍有不慎,他就要占点便宜。有一天半夜,我在炕上睡觉呢。不知道他怎么翻墙进来了。要不是我凑巧一脚踹到他裤裆里,我真是没脸见人了。从那以后,我就每天带着一把菜刀。就这样,这个王道财还不死心呢。”
我爸失望的问:“所以你发现王道财是让人杀死的时候,就没有报警?”
王嫂点点头:“我男人和他兄弟真是兄弟情深。所以这么多年王道财毛手毛脚我始终没敢告诉他。现在王道财死了,死的好啊。当时我男人在外地,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给王道财换上了丧服,好端端躺在棺材里,连他亲哥哥都不知道,让他做一辈子冤死鬼。”
王嫂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神态那语气,简直狠毒至极。让我不寒而栗。
王嫂恨完了,又嘱咐我爸:“这件事,可是不能外传。不然的话,我真是没脸在这活着了。”
我爸叹了口气:“不外传,不外传。原来,你也不知道是谁杀了王道财。”
王嫂看见我爸面色死灰,意志消沉,似乎有点不忍心,欲言又止。
我马上大声的问:“婶子,你要是知道的话就告诉我们吧。王道财再坏也已经死了,你就当是救救我吧。”
我妈听见我这么说,像是也意识到了什么,含着泪开始求王嫂救我一命。
王嫂到底是女人,心软。她叹了口气:“其实王道财的事,我知道一点。在我嫁过来之前,他就一直和外村一个寡妇搞在一块,十好几年了。好像有点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意思。我觉得除了我之外,也就那个寡妇和他有仇,没准人是她杀得。”
我妈凑过去问:“哪个村?”
王嫂吞吞吐吐:“你们不会说出去吧。”
我爸着急得站起来:“你放心,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担心这个。”
王嫂犹豫了一下,说:“李家庄。”
我爸忽然一鼓掌:“没错,就是李家庄。从李家庄回咱们村,正好经过乱葬岗,那个寡妇没准就是在乱葬岗埋伏他来着。不过,王嫂,你知道那个寡妇叫什么吗?”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跳起来大叫:“没错。包子!原来是包子!”我已经激动的口不择言了。
王嫂看了我一眼:“孩子饿了?我这只有馒头,你吃吗?”
我爸又是着急又是生气,恨铁不成钢得看了我一眼:“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吃。”
我连忙摆摆手:“不是吃,是包子。”跟他们说不明白,我转身抓住张二虎:“我在乱葬岗闻见得香味,是包子,李包志家的包子。”
张二虎瞬间就明白了,而且他没有我这么激动,比较流畅得向大人翻译:“王道财上东子的身的时候,东子曾经闻见一阵香味,应该是李包志家的包子。”
我爸皱着眉头:“李包志是谁?”
我妈接话:“就是李寡妇的儿子。”
我爸扭头问王嫂:“是不是她?”
王嫂点了点头。
我爸说了声:“多谢。”然后,拉着我就往外面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