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春天要比往年来得早些。大院里的梅花一片片的撒滿河前楼后,恰似朝霞朶朶。孩子们蹲在那儿挑选着最大个儿落下的花瓣,压在作业本里储存着春天的香味。
符之及被彻去副总职务,时常呆坐在小树林后面的凉棚里抽烟。顺便说说,那凉棚原是看守桔子和西瓜的小草屋。在树林前面还没有成为工地时,剧团花匠在这里种上-片桔子树,在旁边半亩地种上西瓜,到了夏秋时季,花匠盖了凉棚,把行李都搬来,看守着。現在这片地都划归别的单位。隔起了墙。凉棚未拆,倒是符之及面壁反省的去处。
他盘腿坐在那儿,肩膀佝偻着,看似老了十岁。这时从小树林里走过来十多人,嚷嚷着:他躱在这儿呢!人们加快步伐围上来,生怕他逃走。
符之及猛地跳將起来,向后退缩,后面就是围墙,沒有退路。十多人马上叫喊起来,纷纷地说,想不到呀,-位堂堂演员,导演,剧团头头,居然是个骗子!骗朋友的血汗钱!把钱还出来!-分也不能少!
符之及只能说:我现在正在交代问题,呐,我在剧团欠的钱也在凑着还清,我哪来钱?……
他的过房娘嚷道:小及子!你也太不是个东西了!过房娘过房爺待你怎样?比待自己亲生的都好!结果你恩将仇报,不是吗?你说大业公司的利息比银行要多得多哩,又保本,我从银行把钱取出给你,你还拍胸说,过房娘!錯不了!我小及子错不了的!
符之及弯下腰说:过房娘,请你向管董事长去要,我都交他,不会贪污一分的。
混账东西!叫我们去找管土氅!他进去了!我们的钱都是交给你的!
符之及也喊着:我全交给他有账的!我不会从中捞一票的!
那谁知道!我们给你,那就应该由你还我们!
符之及一下就滿头冲血了,他把自己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地脱,脱了笳克衫,再脱绒线衫,再脱格子衬衫,再脱背心,然后他解开皮带,脱去牛仔裤,脱去内长裤,只剩下短裤,嘴巴哆嗦着嚷道:那你们把这些都拿去得了!
这时艾萍萍走了出来,说道:符之及,你快把衣服都穿上么,要感冒的。她一件件地忙递给他,让他赶快穿好,并对大家说:我对符之及很了解么,他还不之于是那种人么,他也是信了大业投资公司管之同的花言巧语么。
有人说:小姐您就别替他解释了,我们都懂。要是钱让姓管的挥霍了许多,那怎么还我们呢!我们急得是这个!
艾萍萍说:那也没办法呀!就说我姐,也听信了符之及的好话么,把办咖啡館天天熬通宵,好不容易挣来准备囬乡盖房的钱么,骗了大半……我们只能赔钱买教训么……不过,我听符之及说过么,姓管的对女人挥霍,平时倒是个刻薄鬼,每次都是让别人买单么,他的案子正在审么,我们的钱一定要让他都吐出来么……
符之及对艾萍萍致以感谢的目光,说道:現在我正在接受审查,我怎么敢耍滑,呐,我也想请诸位亲戚和好友对我宽容,领导上也会待我好些嘛。呐,假如我这人连亲戚朋友也要雁过拔毛,那你们都来拔我的汗毛。我再说一遍,我的的确确把你们打入我帐号的钱完完全全转入大业公司的账内,呐,我每一笔都有凭证可查的嘛。
这时树林后凉棚旁都安静了下来,有群大雁从头顶飞过去,发出一阵嘎嘎嘎的长鸣。
符之及低下头来,又说:我心里难受呵,我有个明星同学叫靳大年,他把一笔要支援外地农村办小学的钱,让我替他升值,今年就投产建校,我反复劝他存大业公司,結果現在无法兑現……更让我痛心的是,我小学里有个同学叫何诚,他穷,四十多岁也沒结婚,呐,他十岁时进城在菜市场刮魚鳞,后来捡垃圾,再后来做马路游击队的木工,现在做油漆匠,他每挣满千元就送到我手里升值,我就打入大业公司……結果在大业查不到他的賬户……管之同的良心是给狗吞了的……
符之及无论如何也沒想到,何诚也在人群里,他的衣着并不十分整洁,胸襟掉了顆扣子,但他那双小小的眼里,闪出锐利的目光,他合拢粗大的手揪住符之及的胸襟,责问道:果真这样子吗!要真是这样我的钱让它打水漂!你要说真话!他一把就把符之及推倒在凉棚的麦草上……符之及来不及反应,仰倒下去,他捂着眼,不敢看他,这实在亏了老同学呀!
符之及被何诚的声音震得心肺俱裂,他知道自己在拉款时肯定说过不实之词,否则别人也不会那么踊跃地投资,要人觉得他是个有诚信的人多么难,不是单靠言语能平解众人的心,得有行动。何诚的钱虽少太不容易了,要不自己拿出钱来还给何诚,但刚才的话又自打耳光,这怎么办才好呢!
投资人的风波刚过,家院内部又起大火,白嘉妹要与符之及离婚。白嘉妹受不了符之及彻职受审查的現狀,丈夫的坏名声让她也抬不起头。
白嘉妹原是对男方经济条件有要求的人,現在符之及有两方面的账有待查清,她无法承受这重大的负担,只有离异。
白豪住到大院来了,他要说服女儿。因为-个有一定経历的过来人,是知道人在受到磨难时,需要的不是舍弃,而是帮助。他对女儿说,即便俩人实在不能在一起,也不该現在分开,而是以后。家里就俩个人哇,他現在的精神寄托是在乎你哇,你不能离开他哇。
白嘉妹说:我不管,本来我倒挺喜欢他囬到家对我说说笑笑,他会逗我快乐,現在呢,整天愁眉苦脸,見他那样,就想吐。
白豪说:嘉妹哇,人要有点善心哇,想想以前你要创办宠物商店时,你沒花-分钱哇,全是他掏腰包哇。現在,他遇到困难了,你就不管不问了哇。
他俩正在争辩时,符之及用手撑着腰,佝偻着身子从外面囬来。白豪腆着肚总是忙上前搀扶他,让钟点工把点心端来。白嘉妹見他脸皱成团,下眼睑就象半个蛋那般浮腫,覚得他-下长了二十岁,她拉起拉竿箱就出了门。
符之及在床上睡了两天两夜,硬被老丈人白豪拖了起来。钟点工给他留下晩飯就走了。符之及觉得精神很好,吃了碗飯出门散步了。
他向树林后的凉棚走去,忽然想到什么又蹙过头向大河旁的小河走去,他的步子走得很快,象似腰伤全都康复。沒有月色的夜晚,河水显得特别明亮,映照着明亮的灯光,如同白昼,哗哗的河水好象在演奏那首著名的斯美塔那交响诗,哦哦,瑰丽庄严的沃尔塔瓦河哦,就流淌在我的脚下,翻腾着,就是那个旋律,他想,今晚必定会遇到好事,比如说……他在一棵楊树下站住了,他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笃笃笃的高跟鞋的声音,转头一看,不由得惊震得呆掉了,这次,他是真的遇到了妮娜!妮娜!
她穿着蝙蝠袖宽敞的外衣,还是蓝色的领巾,腰间有根宽宽的带子,被风吹得飘起来,拍打着她耸起的胸脯。她走近他对他微笑,似乎就象在大学里,他们在夜自修课结束后,在囬宿舍楼时亲热交谈的那种微笑。他记得以前叙述的妮娜是概念中的妮娜,而这次却是真真切切,有血有肉,有情感有气息。她向他伸出手,他也伸出了手,他覚得太高兴了,他们和解了呀!上次他是装疯卖傻叙述传播他俩的和解,这次是真的她原谅了我以前对她做过的错事,他左看右看打量她,有点不敢相信。
他佝偻着腰与她握着手,沿着大河旁的小路往前走。她说她这次到大院是专门找他的,因为她跟剧团-位好姐妹打电话,知道你最近出了事,她想来帮助他。
这时她突然轻声对他说:老同学哈,你千万不能外传我专门来看你哈,什么原因你也别问哈。
符之及想她是黑龙江人喜欢说个哈的尾音。
符之及感恩戴德地说:我真谢您,怎敢乱说。
她说:这就对了。我说哈,人呢,应该待别人好,别人也会待你好哈,这是对等的哈。你要相帮把姓管的坑人家的钱还清,这是其-,其二哈,你在剧团任职期间,非法所得统统要交代出来哈,那怕卖房,借钱也要还清。我知道你在大新路有幢三百平米的房子,是你做房産生意的積蓄,卖了它哈,还公账要紧。
符之及不解地看着妮娜问:怎么您都知道呀?
妮娜一笑说:你要搞万烈哈,万烈的朋友就反查你。这也是殳嬿的小姐妹告诉我的。
符之及不断叹气,说:怪不倒我沒有进去,他们相信我的賠偿能力。
妮娜点头,收敛了嘴角的笑容说:二十年前你曾追求过我,我当时就说过哈,人应该低调哈,心胸却应开阔。二十年来你压根儿沒改,事事不能吃亏,处处斤斤计较。有意思哈?……最后落到如此地步哈……
符之及忽然觉得自己被-个众人都以为是个死人那样嘲笑,他挺起腰说:呐,我总觉得如今是比试人才的年代,就该出人一头,我即便摔了跟头,但我站起来还是条好汉!原来,呐,你是来羞辱我的!我不想听你说下去!你自己逃过死的劫难,还是好之为之吧!
妮娜有些愠怒地把头一转,长发就象伞似转动了一圈,别转身向另一条远去。她的肩端着,显得滿腔正气。